明崇禎九年夏,三伏天氣,格外來得酷熱!以至於田地中的農人,一個個扛了農具,躲向樹蔭下享受那股蔭涼。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漢吸著旱煙歎道:“而今的天時也變了!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從不曾遇著這種熱天,如此異常莫怪外麵要鬨什麼高迎祥了。”
邊上許多農夫聽他說到高迎祥三字,便聚攏來問道:“李老伯,你可是說要造我們大明朝反的高迎祥嗎?”
那老農見他們問,搖了搖頭歎道:“是啊,不但關內有亂賊,關外的韃子也是虎視中原。幸而今上福氣大,出了一個姓洪的,一個姓孫的兩位忠臣,才把高迎祥大軍掃滅,又有那吳某人鎮守山海關,韃子亦無法牧馬入關。然而中原、江淮已經是滿目瘡痍!”
眾人正議論間,那邊大路上走過一條昂藏大漢來。隻見他身長七尺濃眉鳳目,身上一件褐布衫,全給汗水浸透了,那人便在樹蔭下褪了,露出古銅般結實的肌肉來。
這些農夫哪曾見過這等人物,都瞪著眼望著那漢子,話也不說了。卻見那人褪下了布衫,便在前麵塘裡洗淨了。卻見他隻一躍,將那布衫早掛在三丈來高的一個樹枝上。眾人不禁一驚非小,回頭來再看那人時,卻枕樹根兒睡了。
眾人便竊竊地商議:“世道如此,這人看模樣不善,莫與那闖賊扯上關係,不如乘他睡熟的當兒將他拿了,帶到村上交給上官太公,憑他老人家怎樣發落。不然出了什麼岔子,上官太公又要說人太大意了。”
計議已定,正要動手。忽爾那李老伯忙著搖手道:“你們彆亂動!這漢子雖然可疑,看樣子卻也是個有本事的。你們卻都是些莊稼漢,隻有幾分笨氣力,要是冒冒失失上去捉他,怕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眾人不服氣道:“依你老說還得回到村上帶家夥嗎?”
李老伯道:“那倒不必。我且說個妙計給你們,保你們手到擒來,穩穩的不費吹灰之力,可以將他解回莊去。”
便低低地說了幾句,卻把手指向樹林外道:“那不是老秦趕生意來了?”
眾人忙回頭看時,果見一個人戴著箬笠,敞著胸脯,挑了一擔酒桶,一晃一晃地走將過來。眾人齊站了起來,嘴裡打著呼哨招呼他。
老秦緊走上幾步,到了眾人跟前,把酒桶歇下,抹著臉上的汗珠,笑道:“怎麼啦?你們都在這兒文謅謅地打啞謎嗎?今天有的是好酒,快喝罷。”
李老伯不待他說下去,忙走過來附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老秦隻是點頭,又望了那大漢一眼,笑道:“那東西下去,慢說是人,便是鐵鑄的也得教他躺下!”
李老伯急掩著他的嘴道:“老秦你就是嘴不穩,事沒做便先露風,你可依我的話辦就是了。”
老秦伸了伸舌頭,挑起酒桶竟自去了。
眾人依舊席地而坐,隨意說笑,倒反比先前熱鬨起來了。
不一會兒,卻聽得樹林外有唱山歌的聲音。眾人齊聲喊道:“好了,好了。老秦挑著美酒來時,我們且儘量喝他個飽。”
說時老秦已走了近來,大著聲音道:“剛才你們說我的酒不好,而今我卻有好的酒來了,你們快喝罷。”邊說邊把酒桶蓋一揭,卻聞得酒香刺鼻。
李老伯首先走過去向酒桶邊聞了聞,讚道:“真是美酒!可惜我沒有帶著錢鈔,怎麼辦?”
老秦笑道:“李老伯你喝罷了,錢鈔等會子給我不是一樣的。”說著,將手裡一個酒瓢遞給他。
李老伯道:“恁地也好。”遂在酒桶裡舀了一瓢,咕都咕都一吃便喝下半瓢,舒了口氣道:“又香又滋潤,端的是好酒,怎奈我量不宏,這半瓢就請你們哪一位喝了罷。”
眾人都笑道:“李老伯這個人情,卻不願領你的。”
李老伯笑道:“是了,是了。你們都嫌我臟,那麼老秦你自飲了罷。”
老秦接過去,向酒桶裡一浸,卻笑道:“不是一樣賣錢!誰瞧得出臟不臟?”
於是眾人陸續來買酒喝,卻是喝的另一桶,頃刻便儘了。眾人還嚷著不夠,老秦將李老伯喝剩的一桶教他們喝,眾人搖搖頭都不願。
李老伯看在眼裡,老大的不自在,怒道:“老秦,這桶酒給我送回去,該多少錢一並算給你是了。”
老秦笑道:“你老莫怒。我這酒不是定要賣給他們的,有貨還怕賣不到錢,等著喝的人還多著呢。”邊說邊把桶蓋卜的合上,賭氣挑了就走。
李老伯要想起身追時,怎奈兩腿軟綿綿地站著隻是往兩麵晃。
老秦轉過身來笑道:“你老躺一回罷。這酒雖好,恐怕容易醉人。”老秦隻顧說,卻不防腳下一絆,幾乎連人帶桶跌翻在地,剛站定了。
忽從地下跳起一個人來,罵道:“老爺趕了這們些路,正辛苦,得要睡一會兒,卻遇著你們這班囚囊,嚷得人頭痛。而今走路走上人家身上來了。你瞧,你瞧,什麼撈什子?潑的人一身!引得老爺火發時,就教你身上開幾個大窟窿!”說時颼的從襪統裡抽出一柄解腕尖刀來,在陽光下一耀,光芒直射到老秦眼中。
老秦暗想倒沒防到這一著,忙將酒桶放在地上,笑道:“隻怪我沒留心得罪了尊家,請尊家原諒一下吧。”
那那漢子益發暴跳起來,說道:“誰知你留心沒留心?不給厲害你瞧,你還當人家是娃娃呢!”
李老伯一眾人知事弄僵了,生恐老秦吃虧,仗著人多便一擁過來勸解。
那那漢子冷不防卻將李老伯拖住了,冷笑道:“怎麼啦?酒醒得好快啊!敢是還沒到量?來,來,來,再請你喝個爽快。”說著仍將解腕尖刀插在襪統裡,劈手把酒桶提了過來,掀去了蓋,直將李老伯浸入桶裡。李老伯欲待掙紮,怎敵得他的力氣,一顆頭早在酒裡浸透了。
老秦一想不好,即在地上拾起挑酒桶的檀木扁擔,順手便向那漢子下三路打來。那漢子隻顧按住李老伯的頭,沒防備老秦的扁擔。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腿上早著了一下。老秦以為總要跌倒的,哪知那漢子卻紋風不動,老秦卻已震得麻木了半個身子,扁擔早扔在一邊。
眾人大吃一驚,齊發聲喊,跑到田裡取了長長短短的農具直奔那漢子而來。
那漢子不慌不忙丟開了李老伯,也不取襪統裡的尖刀,赤手空拳,待眾人身臨近切,卻用桶裡的酒向眾人潑去。眾人有被潑著的,立刻躺下。一霎時,七橫八豎,躺了一地。後麵人見勢不佳,轉身便逃,那漢子也不追,一蹲身坐在地上,隻望著那些人發笑,自言自語道:“咱還沒睡醒,反給這些王八羔子鬨乏了。可笑這些人太沒見識,卻想把蒙汗藥來愚我。我要入了你們的圈套,還能在江湖上立足!逃回去的人一定是去叫救兵的,我卻沒閒來和他們耍子。然而我要就此走了,他們還以為我是懼怯,將來傳說開去卻不好聽。”
他低頭想了想,猛然見身旁有一棵兩人合抱不來的大樹,便拾起地上檀木扁擔,對準樹身,隻一錐便過去了半截,好似生成嵌在中間,震得那大樹不住地晃動,碧綠的葉子也就簇簇地落下來。那漢子微微一笑,縱身把樹上曬晾的短衫取下。
他剛待舉步要走,樹背後忽轉出一個人來,打著哈哈道:“本領確乎高強,不過太殘忍了些。”那漢子一愣,轉過身看時,那人是個道家裝束,相貌清臒,銀發拂胸,約摸有七十多歲的樣子,一柄拂塵插在背上,右手托著兩枚雪亮光滑的鋼丸,叮當叮當在他掌中打著旋,估量上去決不是尋常羽士之流。
那漢子卻仗著自己本領強,欺他年老,遂站定了,將一件短衫在背上一搭,兩手叉著腰,厲聲道:“怎謂之太殘忍?我在江湖混了這麼久,倒沒人敢說我殘忍,而今卻要受你的批評!來來來,你喜打抱不平,我就與你見個高下。”
那老道不禁仰天大笑,說道:“貧道原是一片好意,說了一句,倒惹出壯士的火來,要與貧道交手。你看貧道這等歲數,怎禁得你三拳兩腳。那株樹總算得結實了,也吃壯士戳個對穿。”
那漢子搶著說道:“那末,你待怎說?”
老道笑道:“真不愧為震山虎!怎麼性子恁般急?”那漢子聽老道說出“震山虎”三個字,就是一愣,心想奇怪了,我與他無一麵之交,怎能知我的諢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