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千鶴不顧一切,一連幾個箭步,早離了大殿,在殿後屋子上立足未定,腦後覺得呼的一聲,忙回頭看時,原來那胖和尚已追了下來,一禪杖正往他頭上蓋將下來。
黃千鶴暗叫不好,便往旁一閃,又是幾竄,早過了幾重屋脊。胖和尚哪裡肯舍,隨後趕來,使動鋼鐵禪杖呼呼呼,上中下三路,直掃將入來。黃千鶴左避右閃,躲過了禪杖,俯身拾起幾片瓦,對準胖和尚飛將過去,胖和尚忙著招架。黃千鶴早又離開屋脊,躲向一株老槐樹上。芸葉層層,枝乾橫斜,彆人瞧不見他,他卻瞧得見外麵。
那胖和尚在屋上四下找尋了一會兒,便往彆處去了。
這時滿寺裡裡外外都有和尚搜查,且不時有人上屋查看,卻沒注意到這槐樹上。黃千鶴暫時不敢亂跑,隻得耐性候著。不多時下麵漸歸寂靜,又聽得斷斷續續幾下鐘聲,心想:這時不走,更待何時!遂先將身子倒掛,探觀下麵可有甚出路。
原來這棵槐樹,是栽在一個小小庭心裡的。
這時已過三鼓,月色朦朧,瞧不清下麵是甚地方,依稀覺得靠東是一帶長廊,由窗欞中透出一些燈光來。窗裡麵人影幢幢,心想還是不下去,改走彆處的好,倘再遇著賊禿,仍要麻煩。
主意打定,忽聽屋子裡一聲慘呼,象是女子的聲音,再聽時便又寂然,好生奇怪,怎麼剛才歌樂悠揚,而今卻又發出這種淒厲的呼聲來,一定裡麵有甚緣故。既至此間,也就不能顧甚危險,索興下去瞧個明白,才不枉這一遭。
於是輕輕地一躍,便踏著實地走近窗口,他用舌尖舔濕了一個小孔,用眼往裡瞧時,幾乎沒把黃千鶴駭得直跳起來。忙回過臉向地下啐了一口,低低罵道:“賊禿在這裡作這種無恥勾當!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能容得這些蠢物胡作妄為?把清靜的佛地都沾汙了,良家婦女也不知給他們害了幾多。我在江湖上慣打抱不平,而今怎能放過他!”忽又一個轉念:我今天跑了一日半夜,滴水未曾下肚,又沒有合手的家夥,今晚且由他,待明日尋到了師父再說。想罷,便上屋走了。
原來黃千鶴所見的是三間一統的屋子,裡麵布置得如富家閨室,四壁張了幾大幅精細的春畫。神情畢肖,栩栩如生。並有許多青春女子,一個個蟬紗障身,在兩股間係了一條極狹的綢巾,酥胸雪股隱約可見。
地上鋪著地毯,她們就在上麵追逐嬉戲,你推我撲,我打你躲,一種謔浪跳笑的形狀,難以入目。朝外一張大床上,有一個上身一絲不掛的頭陀,挾住個少女在那裡躺著說笑,卻指著春畫上的樣兒,得勁當兒還叫。那些少女,瞧她們雖然司空見慣,總覺得羞人答答,不願以正眼相視,但是又不敢不瞧上一瞧。
頭陀可樂極了,一雙濃眉大眼隻成兩條細縫。一時看膩了,跑下地來,即在牆上摘下一口戒刀來,擺開架式,滾上滾下舞了好一會兒。舞罷,那少女們都爭著替他捶胸的的捶胸,按摩的按摩。頭陀斜倚著身子,還不住地在這個酥胸上摸一把,在那個粉頰上聞個香。黃千鶴見了,教他如何不怒?
其時離床不多遠,卻還有個少女俯首坐在凳上,兩手緊按著臉,似乎在那裡啜泣,上身的衣服已破碎,傷痕累累,雪白的肌膚都現著殷紅血色,下麵褻衣僅餘半截,像是被人硬撕碎的。頭陀一連做了許多花樣,她死也不願瞧,所以那些少女替頭陀捶胸按摩,種種浪形狂態好像毫不覺得。
一刹那間,頭陀驀地推開眾少女,跳下地來,走至少女跟前,用手在她身上一推,那少女慌得倒躲倒躲。頭陀冷笑道:“你這人端的不識抬舉!起初還以為你住不慣,哪知許多日子下來,還是如此。這裡哪一樣缺少你的,鎮日價好吃好穿,不比在那豆腐店裡好得多?你看她們還有的是官宦人家的閨秀,都肯心服意願在這裡,難道你的身分格外高貴些?要不是你的容貌好,哼哼,一千個也給我宰了。你看那是什麼?”
頭陀用手撥了撥牆上掛的那口雪亮的戒刀,重又說道:“你彆背著我,再等一晚,依便依,不依便教你坐一坐逍遙椅,那時看你還要保留什麼清白不清白。來來來,你們試一會兒逍遙椅給她看。”
那些女子都應了聲,即在床後移出一張椅子來。這椅子的構造與尋常椅子不同,椅背略仰,軟軟的墊子,靠手和腳踏的地方都可活動,隻要機關一撥,坐的人便動彈不得。
頭陀即將一個女子往上一按,嘩啦啦機關動處,女子的手足都吃扣住,兩股分開,臀部向上,手分左右,身子半仰著,隻有頭部可以稍稍移動,餘下雖有千鈞之力,也使展不來。
頭陀走近那少女跟前,將她身子硬扳過來道:“你瞧,你瞧。”少女哪裡肯瞧,隻是手推腳踢,索興放聲痛哭起來。坐在椅子上的女子道:“好師父,你不要急在一時,這事羞人答答的,她怎心願?當初我來時不是與她一樣?而今雖慣常了,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眾女子又做好做歹把頭陀勸了過來。頭陀怒容滿麵,經她們輕言妙語一勸,隻狠狠地朝少女瞪了幾眼,歎口氣道:“不知怎樣,為她俺卻發不起火來;要是彆一個,早吃我剁成幾段了,還由得她裝腔作勢!”
內中卻有幾個女子道:“好師父,你當真世上的女子都像我們這樣下踐,一樣也有貞節的。卻不懂有了我們這些人,你還嫌不足,偏要千方百計地搜覓,倘若漏了風,恐怕要樂極生悲呢!”
頭陀聽了止不住嗬嗬大笑,說道:“得了,得了,倒惹出你們的醋勁了。你們放心,莫說十來個女的,再加上幾倍,大家總是一個快樂,隻要你們自己爭氣,不想逃就是了。若說漏風不漏風,更毋庸擔心,俺有的是本領,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本地官府豈有不明白的?也隻好假作癡聾。俺不去找他們,他們敢來自討苦吃!你們休要憂,掃人的興致,還是唱支曲子開開心。”
說時一手拿了一把琵琶隨意撥弄起來,餘下各抱一件樂器,調動弦索曼聲度曲。那頭陀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了這屋子。她們直鬨到東方發白,才各長枕大被而臥。
且說黃千鶴窺見了其中秘密,耐著性子奔至前山門,幸喜沒遇著什麼巡山僧。
在月光下,瞧見山門上一塊橫額,寫的“宏光寺”三個大字,黃千鶴默記在心,不敢多留,匆匆順著山徑下去。直到東方發白,才見山坡下、樹林裡有幾戶人家。走近看時,卻也有一家酒店,酒簾子在屋簷上被曉風吹動得飄飄蕩蕩。因為時候尚早,兩扇柴扉關得緊緊的。
黃千鶴饑火中焚,實在打熬不住,便在門上叩了幾下。隻聽裡麵有人罵道:“大清老早,俺沒睡醒,倒有人撞魂來了。”隨著呀的一聲,柴扉開處,一個人揉著雙眼,光著身,穿一條短褲,赤著雙足站在門口,頭卻頂到屋簷,向著黃千鶴問道:“你來打門乾嗎?”他雖說話,依舊睡眼惺忪,嗬欠連連,全沒看見黃千鶴是怎樣一個人。
黃千鶴卻已知道這人是有來曆的,因說明原由。那人打著嗬欠道:“既如此,且到裡麵坐地。”說畢先自進去。
黃千鶴跟將入來,隻見草堂上擺著四五副座頭。黃千鶴隨意坐了。那人還是睡不清醒的樣子,踱進後麵喊道:“娘子,有人來喝酒,你去照管罷,我可要睡哩。”
隻聽得一個女人聲氣的答道:“你隻是睡不醒!生意上門都要我去接待。停刻有了油水時,看我可給你!”
黃千鶴聽了心下好生納悶,再聽時,裡麵已起了鼻息聲,那人想又睡了。
半天不見那人的娘子出來,黃千鶴肚裡餓得慌,敲著台子喊道:“怎麼啦,把人冷擱在此,是甚意思?”
裡麵應道:“客人莫心急!恁地早,人家預備都沒預備。”隨說隨走將出來。
黃千鶴見了又是一愣,心想那人多麼粗陋,娘子倒這般整齊。雖是鄉戶人家,裝束卻也清雅,眉宇英爽,目光流利,決非尋常婦女。
那女的把目光向黃千鶴隻一轉,笑問道:“客人要用些什麼酒菜?”
黃千鶴道:“酒倒隨便,有好的牛肉時,切兩大盤來,待我充饑。”女的應著進去。不一刻,托著一個大壺酒、兩盤牛肉放在桌上,說道:“客人,酒請自斟罷。”便自顧裡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