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奇騎車狂踩。路邊報攤上,攤主正在叫賣:“看報嘍!最新消息!大學老師當清潔工!馬奇現象大討論了!”
馬奇逃似的匆匆而過,淹沒在遠處人流中。
在那個全中國都處在一驚一乍的時代,大學老師當清潔工人的消息一夜之間流布全市,社會上居然出現了一個新說法,叫“馬奇現象”。圍繞著馬奇究竟是時代的英雄還是知識分子的悲哀,人們爭論得不亦樂乎,還驚動了當時著名的改革開放理論家文山先生。
一個帶眼睛中年男人神秘地來到了馬奇的“三原色清潔公司”,遞上了名片。
馬奇一看,驚訝得激動不已:“文山先生!您怎麼來了?”
“找到你這不容易啊,我看了有關你的報道和爭論,好啊!這麼多年,終於讓我發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另類,不容易啊!”文山先生作為當時風靡一時的改革開放的理論家,自有一副指導者的風範。
“沒有想到我的一場賭氣胡鬨能得到像您這樣大家的關注!”馬奇兩眼炯炯,給理論家倒水。
“你可不能把你下海經商的行為看作賭氣胡鬨!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曆史性轉變,中國要發展,要前進,就要從根本上丟掉官本位,學本位的陳腐思想!改革的關鍵就是發展生產力!”理論家把中國的積弊說得頭頭是道,“歸根結底是一句話,發展經濟!那麼,發展經濟依靠誰?不可能靠官,不可能靠紙上談兵的文人,更不可能靠那些養豬販牛的所謂個體戶。在所有民主社會裡,從事經濟工作的都是社會一流的精英!”
馬奇似懂非懂的樣子。
“我們國家過去曾出現過一批人搞實業救國!這可是一批真正的英雄啊!可惜他們沒能徹底擺脫曆史和現實的雙重羈絆。”文山繼續開導著馬奇。
馬奇這回聽懂了,深有同感:“是啊,誰不想想做大事?,可身邊總是有太多羈絆。”
文山鼓勵馬奇:“所以,一個人要想做大事,就要敢於斬斷身旁的一切羈絆。”
“斬斷一切羈絆?”
“對,斬斷一切看未來,曆史給我們提供了多好的機遇啊。知道南方的特區嗎?……”
燈下,兩人越談越投機。
馬奇被文山高屋建瓴的宏大氣魄所感染,當晚就決定拋棄現實的一切羈絆,追隨文山先生,投身曆史的潮流,去實現自己的平生抱負。
馬奇收拾著東西。
王玲買來近日的所有的報紙,剪輯拚貼,準備整理成冊後給馬奇過目,看到馬奇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覺得奇怪,又不敢多問,隻能試探著:“馬總,全市的知名和不知名的報紙都刊登了報道您的‘馬奇現象’。你這一下成了不折不扣的名人了!”
“是嗎,輿論有這麼厲害?”馬奇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得漫不經心。
“你看這張照片,真像大人物呢!”王玲小心翼翼地奉承。
“哦。”馬奇頭也不抬。
“看我怎麼說話,就是大人物!”王玲提高奉承的力度。
馬奇已把自己的東西都裝進了紙箱,啪的一聲合上箱蓋:“你知道什麼叫大人物?!”
王玲這才覺得苗頭不對:“馬總,你這是?”
又有記者進來問:“誰是馬奇?我們想采訪他。”
馬奇抱著紙箱就出門:“馬奇?這裡不再有這個人了!”
丁小麗接到王玲的電話大驚:“他人呢?”
“剛走。”
“知道他到哪去了嗎?”
“不知道!”
丁小麗風風火火地開門進來,發現櫃子被打開過,馬奇的抽屜翻得一塌糊塗。
丁小麗癱坐在地。
丁小麗麵對群龍無首的局麵時反而鎮靜了下來:“大家該乾什麼還乾什麼去。王玲,你來一下。”
王玲跟在丁小麗身後進了裡間馬奇的辦公室。
“他臨走時都說了一些什麼?”丁小麗問。
“他就說這裡不再有馬奇這個人了!”
丁小麗發自內心的難過,檢討說:“都是我不好!”
“我們都認為你在幫馬奇呢!”
丁小麗抱著腦袋自怨自艾:“我怎麼就那麼沒用呢?總是好心做壞事。”
“你沒有錯,自從見報之後,生意多火爆呀!可馬總這麼甩手一走……”
丁小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們現在誰是頭?”
“沒有頭了。馬總一走,他那個助手也跑了。”王玲十分擔憂。
“你們接著往下做,我來找他!公司可不要散夥!”
“那些業務單什麼的誰簽字呢?”王玲問。
丁小麗十分真誠地拉著這個看起來就乾練的女孩的手說:“我們倆一起簽,好不好?”王玲喜出望外:“好哇,老板娘要是肯做,一定做得好。”
“那就先這樣定,在沒找到馬奇之前,我每天來一趟。”
王玲對丁小麗大有好感:“馬總說你先前隻是一個刷碗的。”
“那現在刷牆洗玻璃不正合適嗎?”丁小麗哀戚地說。
“不過我真的佩服你!我家也是開飯店的!”至此王玲也已經脫儘做作,儘顯純樸了。
丁小麗接電話,放下電話就匆匆往外趕。
丁小麗匆匆進門,應付著一大堆需要簽字的單據。
一個星期下來,馬奇音信全無。丁小麗痛苦地意識到,事情遠不像她想象得那麼簡單,報社、公司兩頭兼顧的結果隻能是顧此失彼。她覺得既然是自己自作主張氣走了馬奇,她就有責任維持住馬奇的公司,隻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才能得到馬奇的原諒。
“什麼?辭職?你是怎麼回事?這不是乾得好好的嗎?” 汪總編對丁小麗的辭職大惑不解。也舍不得丁小麗辭職。
“是乾得好好的。”丁小麗流著眼淚表達自己對報社和汪總編的感激。
“那為什麼要走哇?”
“馬奇是讓我給氣跑的。”
“嘿,明明是你在幫他嗎,他為什麼要一走了之呢?莫名其妙,不負責任嘛。他跑哪去了?我去找他談談。”
“不知道!已經一個多星期不見人影了。”
“唉!你可要想好!你有這個機會不容易!而且轉正的指標也說不定就下來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呀。”汪總編鄭重提醒丁小麗。
丁小麗難過得大哭起來。
“彆難過,再好好想一想!”汪總編安慰道。
“我想很久了,還是覺得要過去幫他頂一陣子,不至於他什麼時候回來了,他的三原色清潔公司就真的沒有了!”丁小麗哭訴著。
汪總編很感動:“你這可是付出大代價了!”
丁小麗在馬奇的辦公桌上履行著總經理的責任,她認真地劃了一個表格,對站在身旁的秦會計吩咐道:“秦會計,你照這個表每天填一份給我。”
秦會計是一個老老實實的男人,有點結巴,笑著說:“您這是什麼賬啊?”
“不清楚嗎?”
“小店小鋪可以這樣記賬,但公司不能這樣記帳。”小秦說到這有點遲遲疑疑,“您是不是……看不懂報表?”
丁小麗以誠相待,也不護短:“是的,我看不懂。”
“那也沒關係。我用您這樣的表格做一份,再用現在標準報表填一份,您比著看,有那麼三個月下來,就都懂了!不過您這個表格還真是蠻清楚的。”
“哪要三個月?我想馬總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能向他說明一切就行了。”
“我明白了!”秦會計退了出去。
女秘書王玲給丁小麗倒茶,丁小麗起身雙手相接。
“你真能乾。”王玲說,她現在對丁小麗也很佩服。
“有馬總消息嗎?”
“我能想得到的地方都問了,就是沒有。”
“他能到哪裡去呢?”丁小麗著急了。
“要不要在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王玲建議道。
丁小麗笑了:“那他會殺了我。”
工長進來報告說:“有一個顧客要求老板親自服務。”
王玲問工長:“顧客提到馬奇了嗎?”
“沒有說馬總。隻是堅持要老板親自去。”
“他是怎麼說的?”丁小麗問,她不放棄任何有可能知道馬奇的機會。
“就是說叫你們老板親自來。我問他彆人行不行?他說不行。”
“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講的這個顧客是男是女?”王玲機警,怕丁小麗又遇尷尬。
“是個男的。”
“回個電話,我去。什麼工程內容?”丁小麗做出了決定。
工長笑道:“我還真問了。他就是沒說。隻留下了地址。”
丁小麗下意識地將目光看向王玲。
王玲會意請命:“我陪你去吧。”
丁小麗與王玲一道騎著三輪車帶著工具按照地址找來。
“不對吧,這是大院!”王玲奇怪起來。
“什麼大院?”丁小麗不知道王玲所說的大院是什麼意思。
“就是住大官的地方,不會要我們來做清潔的。”
“可地址上明明寫的是這啊。”
院門突然打開了,出來一個哨兵:“喂,你們是乾什麼的?”
丁小麗連忙拿出記著門牌號碼的紙條來給哨兵看:“我們找……”
哨兵看了一眼紙條,立即敬禮,指示方向並放行。
兩人正在猶豫,又一名哨兵迎過來問:“你們是清潔公司的嗎?”。
丁小麗與王玲來到門前。
開門的人是一位灰發老人:“你們找誰?”
“我們是三原色清潔公司的。”丁小麗答。
老人一聽三原色清潔公司頓時怒形於色,大聲叫到:“叫你們老板來!”
“這就是我們老板!”王玲比丁小麗膽大潑辣。
“你是馬奇?”老人驚疑。
“我是丁小麗。”丁小麗趕快上前自我介紹,“馬奇是我丈夫。”丁小麗說得有點不自在,這是她第一次向他人介紹馬奇與自己的關係。
“是你丈夫?他什麼時候又結婚了?”老人更大聲起來。
“您是?”丁小麗察覺了某種不尋常。
“我是——他爹!”
丁小麗一愣,遲疑了片刻,還是鬥膽保全禮貌,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爸爸——,”老人似乎並不領情:“你是乾什麼的?”
“我是乾什麼的?”丁小麗被問得一臉困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乾什麼的了。
一位官樣老者走過來,安撫著有些激動的馬奇父親:“小馬,有話好好說嘛!”又轉向丁小麗和藹地問道:“我剛才聽你說,你是馬奇的媳婦?”
丁小麗點點頭。
“進來說話吧,彆站在門口!”官樣老者伸手,緩慢地做了一個請的示意。
丁小麗用眼睛征求王玲的意見。
“我在門口等你。”王玲說。
丁小麗猶豫著。
官樣老者看出了丁小麗的心事:“讓你的同事一起進來吧。”
官樣老者家裡的客廳是丁小麗從未見過的氣派,她們一進門就有傭人來上茶。
官樣老者請丁小麗、王玲喝茶:“你們看起來很年輕嘛。”又轉向丁小麗問道:“你是什
麼時候跟馬奇認識的?”
丁小麗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有五六年了。”
馬奇父親一聽就要叫喊,官樣老者用眼睛阻止了馬奇父親的激動:“那,你們又是什麼
時候結的婚?”
丁小麗回答說:“正式結婚還不到一年。”
馬奇父的脖子又粗漲起來,但官樣老者看了他一眼,他就不便發作。
官樣老者繼續發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丁小麗發窘,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官樣老者似乎並不介意:“你了解馬奇的情況嗎?”
王玲這時覺得官樣老者麵熟,不禁驚叫起來:“你是什麼人?”
馬奇父親立即喝道:“不要不知大小!”
官樣老者倒不生氣,對王玲笑道:“哦,我是什麼人過一會就告訴你們,”又轉向丁小麗,“先說說你的情況。”
丁小麗此時已經鎮靜了下來:“他是我的老師。”
官樣老者點點頭:“你也是省一大的學生?”
“算是吧。”
“那他,哦,你的丈夫都對你說過些什麼?”
“馬奇告訴過我,他結過婚但離了。他說他與第一個妻子有一個孩子,是女孩,現在也應該十來歲了吧。”
官樣老者頷首,並提示道:“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有父母?你與他結婚算是大事了,也沒告訴你要認一認父母?”
“他說他父母已經因為他離婚的事拒絕與他來往了。”
馬奇父親實在忍不住了,叫道:“到底是誰拒絕跟誰來往?啊?”
丁小麗滿眼困惑。
官樣老者招呼一聲喝茶,陷入沉思。不一會兒,官樣老者接著緩緩地再問丁小麗:“那他是如何想到不當老師當清潔工的呢?”
丁小麗回答得十分誠懇:“我不知道,隻曉得他一直很煩悶,不知道想做什麼。”
官樣老者揮了揮手,直截了當地宣稱:“這我知道,他想做官!”
丁小麗立即附和道:“哦,是的!有次喝醉了酒他這麼說過。”
官樣老者一聲苦笑:“可他是做官的料嗎?”說著回顧坐在一旁的馬奇父親。
馬奇父親立即同意:“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官樣老者喝了口水,微微地閉了閉眼睛:“好了,姑娘,問了你那麼多,也很不禮貌。”轉向馬奇父親:“是不是該我們說說了?”
馬奇父親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回答:“老首長指示!”
官樣老者問丁小麗:“這位姑娘你貴姓?”
丁小麗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回答:“我姓丁,叫丁小麗。”
“很好,丁姑娘。我是馬奇的前嶽父。”
丁小麗和王玲一聽都大吃一驚。
官樣老者看了看王玲說:“這位姑娘是不是認出我來了?”
王玲也站了起來:“您好像是省長?我在電視裡見過。”
官樣老者糾正道:“是副省長,不過休息有幾年了。這位你們已經知道了,馬奇的父親,我的戰友。”
馬奇父親立即更正道:“不敢,老首長。”又對丁小麗和王玲認真介紹自己:“三八年我就是首長的馬夫。”
官樣老者對馬奇父親征求意見地:“你說說?”
馬奇父親對著丁小麗就叫了起來:“我要首先澄清一個事實,那就是,不是我不認他這個兒子,而是他不認我這個父親!”
官樣老者不滿馬奇父親的激動:“你還提這個乾嗎?好好說!”
馬奇父親壓下激動:“是。”但還是禁不住對丁小麗說:“老首長把親生女兒許配給他,那是多大的光榮!而他呢——?”
官樣老者再次打斷:“你好好說正事。”之後看了手表。
馬奇父親又是一聲:“是!”之後才轉向丁小麗:“你讓他來把小鳳接去吧!”
“小鳳?”丁小麗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官樣老者的介紹明白到位:“就是馬奇與我女兒生的女兒。”
丁小麗詫異地:“他女兒不是一直不讓他管的嗎?”
馬奇父親支吾起來:“這個——”
還是官樣老者來交代:“情況有了點變化。具體原因你就彆問了。你就叫馬奇到家裡來接小鳳吧。”
王玲:“可是馬總……”
丁小麗阻止了王玲,轉向馬奇父親:“小鳳在哪裡?我接走可以嗎?”
馬奇父親看著官樣老者,丁小麗見狀連忙拿出包裡的結婚證。
官樣老者接過來細看之後,對馬奇父親說:“我看也可以。”
馬奇父親這才抱歉萬分地對官樣老者說:“首長,實在是對不住您!”
官樣老者站起來說:“就這樣吧。回去轉告馬奇,不要太自以為是,他之所以有今天,無非依靠了一些人的善良,包括姑娘你。”
隨著一聲“小鳳!”的招呼,保姆帶出一個女孩來。高條個,十來歲模樣,白皙皙的,有些羸弱,有著和馬奇很相象的眼睛。
丁小麗此時見到馬奇的女兒,百感交集。
丁小麗拉著馬小鳳的手進了家門。王玲幫忙提上了馬小鳳日常用的東西。
一進家門,丁小麗溫和地對馬小鳳說:“你先坐一會,阿姨把你的箱子架好。”
王玲不解地:“乾嗎一進家門就急著放箱子?先做吃的吧!都餓壞了。”
丁小麗搖搖頭,格外認真地將馬小鳳的生活用品一一放進櫃子:“小鳳,你看,你的東西都放在這裡。”然後又將空箱子給小鳳看,“這個空箱子阿姨就把它架到櫃頂上了。”
馬小鳳站起來手指櫃子:“我的書包!”
丁小麗將書包找出來,交給小鳳。
馬小鳳從書包裡摸出一張紙條來,遞給丁小麗,有些羞怯地說:“轉學證!”
“好,我明天就帶你去轉學。”丁小麗將馬小鳳的轉學證仔細收了。
馬小鳳坐在馬奇的書桌旁
丁小麗在沙發上鋪好床過來:“今晚先將就些吧。明天我們再買個小床來。”
馬小鳳咬著鉛筆頭,一聲不吭。
丁小麗有些奇怪地繞到她身後,見馬小鳳正望著書桌上馬奇的照片發呆。
丁小麗覺得有必要給孩子一個解釋:“小鳳,你爸爸很忙,經常出差,而且一出差就很長時間……”
丁小麗覺得說得很費力,馬小鳳卻不以為然:“我小時候他就這樣,過年都不在家。”
丁小麗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馬奇時,就是在過年期間。
正月裡,馬奇第一次踏雪走進丁小麗家的小飯店。
丁小麗驀然回首。
已經熄燈,丁小麗靠在床上,手裡攥著《紅樓夢》,難以入眠。
安頓好了馬小鳳,停止了忙碌,丁小麗才感到揪心的茫然悄悄襲來,做為妻子,她覺得理所當然要把孩子接來,儘為人父母的責任,可馬奇一去不回,就她一人,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丁小麗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發現黑暗中,馬小鳳抱著枕頭站在自己身邊,嚇了一跳:“小鳳!你怎麼了?”
馬小鳳帶著哭腔:“我怕。”
丁小麗憐惜地把馬小鳳拉到自己床上。
丁小麗拉著馬小鳳的手辦好了所有的轉學手續,一直陪著她進了教室,安頓她在位子
上坐好才離開:“放學不要亂跑,阿姨來接你!”
馬小鳳默默看著丁小麗,點點頭。
丁小麗一到公司,王玲就過來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媽媽也不要女兒了?”
“不知道。”丁小麗說話時臉有憂色。
“你怎麼啦?臉色不太好。”王玲滿臉關切。
“工都派出去了?”丁小麗問。
“都派好了。”
“馬奇有消息嗎?”
“還沒有。都在找。”
說著話,丁小麗忽然惡心、乾嘔起來。
“你怎麼啦?”王玲關切地問。
“不知道,惡心,想吐。”
王玲一聲驚叫:“哎呀!會不會是——”
“懷孕?!”丁小麗手撐著牆壁,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
馬小鳳在接學的家長隊伍裡看到丁小麗,臉就一下子紅起來,然後低下了頭。
丁小麗過來拉她了一把:“習慣嗎?”
馬小鳳一聲不吭,隨丁小麗將自己架到自行車上。
飯桌上,丁小麗問馬小鳳:“這幾樣菜每一樣你都嘗嘗,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都告訴阿姨,不好吃的我們以後就不做。好吃的以後我們就多做一點。”
馬小鳳像是被提醒了,連忙品嘗了起來,又想了想,最後咬著筷子不吱聲。
丁小麗被馬小鳳的模樣逗樂了:“怎麼樣呀?好吃嗎?”
馬小鳳笑起來真嫵媚:“你是做什麼的呀?”
“怎麼啦?”
“你做的像飯館裡的一樣好吃!”
丁小麗激動得熱淚盈眶:“多吃點!”說著,夾起一塊排骨放到馬小鳳的碗裡頭。
馬小鳳也真不客氣了,埋頭撕咬。
丁小麗則一陣陣從胃裡往外翻騰酸水。
馬小鳳見狀莫名驚恐:“你的胃也有病嗎?”
丁小麗被問得莫名其妙:“阿姨的胃沒病。誰的胃有病嗎?”
馬小鳳不吱聲了,一副挺難過的樣子,飯也不想再吃,放下碗筷就去打開了電視。
丁小麗收拾碗筷時反應得特彆厲害,好幾次不用手支都不能平息。
馬小鳳驚懼地觀察著。
丁小麗向醫生出示結婚證。
醫生挺詫異:“你乾什麼?”
“我可能懷孕了。”
醫生推開結婚證:“到裡邊去。”
丁小麗將結婚證珍貴地收進包裡,走進檢查室。
丁小麗從醫院回到三原色清潔公司時,見王玲與工長他們已經忙開了。工長還挺討好
地看著丁小麗進門。丁小麗看到公司這般興旺,也頗欣慰。
王玲跟著丁小麗進了辦公室,關心地問:“是懷孕了嗎?”
丁小麗將病曆給王玲看。
儘管不出所料,王玲還是大驚失色:“啊?!這可怎麼辦?馬奇又找不到。”
“讓我想想。”丁小麗有些疲倦地坐下。
王玲大發慨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正好會計小秦笑眯眯地拿著報表進來接上話茬:“怎麼背地裡說男人的壞話?”小夥子結巴著開玩笑。
“我說了怎麼啦?男人就是壞蛋!”王玲堅持著。
小秦笑道:“那你就不要男人了?”
“我要男人乾嗎,吃呀?”王玲斜了一眼小秦。
丁小麗擺擺手,拿出筆記本,與會計對賬:“今天,水桶?”
“一隻。”
“麻繩?”
“沒有損耗。”
“膠刷?”
“一把。”
“大工?”
“5個,工資50。”
“小工?”
“10名,工資100。”
“哎,不是說小工比大工便宜一些嗎?”丁小麗發現了一點問題。
“他們就是這樣報的,回頭我問問。”
“今天的營業額?”
“560元。”
丁小麗盤算了起來。小秦幫助著說:“單天算,有120塊純利。”
丁小麗點點頭:“回頭你問問小工工資的事。行了,今天就這樣。”
小秦挺好笑地問丁小麗:“丁經理,你乾嗎要這樣一天一天地算呢?”
丁小麗沒有回答。小秦會計也不好多問就告辭出門,臨出門與王玲挺有意思的相互看了一眼。
王玲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橘子,悄悄跟出門,來到小秦會計麵前:“剛才冒犯了男人,算賠不是!”
小秦會計挺感動地接過橘子,回以更加盛情的注視。
丁小麗拿著剛剛劃好的表格出來,見他們這般模樣故做視而不見。
小秦會計倒是連忙站起來,招呼道:“丁經理?”
丁小麗也不故意做作:“你照這個表格填吧。”
小秦會計一看:“這不跟先前的一樣嗎?”
“不一樣,那是一天一填,現在是十天一填。”
小秦會計再看表格:“行,我馬上就填一份!”
丁小麗按時到達接馬小鳳,現在她們之間已經開始了完全正常的交流了。
“這個學校怎麼樣?”丁小麗問。
“他們說什麼呀?”馬小鳳反問丁小麗。
“他們說什麼?”丁小麗吃了一驚,“你不知道他們說什麼?”
“不知道。”馬小鳳搖了搖頭。
“是不是你在那邊沒學到?”
馬小鳳噘起嘴巴點點頭。
“不要緊,阿姨回去幫你補起來。”
丁小麗在燈下為馬小鳳補課。打開課本,麵對馬小鳳大段的缺課,丁小麗竟不知從何入手,麵對馬小鳳茫然的表情,丁小麗不禁煩躁起來。她的煩躁立即被敏感的馬小鳳察覺,嘴角邊上出現一絲譏諷。
丁小麗從馬小鳳的眼神裡讀到了馬奇的感覺,敏感、多疑、倔強。想當初自己出現在馬奇麵前時,不是也像小鳳今天這樣大段的知識空缺嗎?命運真是如此奇特,丁小麗突然意識到:這又是一筆欠馬奇的債。
丁小麗想著,眼神堅定起來,再次打開課本:“來吧!我們倆誰也不許煩躁!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地開始補!”
小秦會計將一個削好的蘋果放到正記錄電話的王玲麵前,說的卻與蘋果不相乾:“丁經理還沒來呀?”
“廢話!她來了你看不見?”王玲瞟得小秦神魂顛倒。
丁小麗此時進門,小秦會計和王玲都有點不好意思。
丁小麗直接問小秦:“報表填好了?”
小秦會計正好借著給丁小麗報表下台:“我沒做過你要的這種報表,這麼填行嗎?”
丁小麗邊進辦公室邊看報表。
小秦會計緊隨其後再出示正規的報表:“其實還是正規報表簡單!”
丁小麗比較自己設計的表與正規報表的差異,小秦會計一旁指點:“怎麼樣?一樣的吧?你做的報表還羅嗦一些呢。”
丁小麗自以為看明白了,小秦會計立即考試說:“那你說上個月我們的利潤是多少?”
丁小麗指著表格中一欄問:“是不是看這一欄?”
小秦會計搖頭,“不是這一欄,這一欄是流動資金節餘,看這一欄!1780元。毛收入有兩萬三。這個月已經有兩萬了,還有七天,估計會比上個月好一些,利潤也可能接近兩千。做穩了,一年是個萬元戶,沒問題。”小秦說得很熱情。
“我們會做穩的!”丁小麗說得信心十足。
小秦會計接著問:“那下個月還要做兩份報表嗎?”
丁小麗猶豫了一下:“麻煩你再做一個月好嗎?”
小秦會計覺得奇怪:“這,有必要嗎?”
王玲插進來教訓小秦道:“老板說有必要就有必要。”
小秦會計結巴起來:“你,你,不是老板吧?”
丁小麗笑道:“我們都不是老板,老板是馬總。”
丁小麗牽著馬小鳳的手回家,邊上樓邊了解孩子的學習情況:“現在上課能聽得懂了嗎?”
“聽懂了。”馬小鳳有了笑臉,也是像她爸爸眼睛先笑。
“你要再聽不懂,阿姨也輔導不了你了。隻好讓你爸爸——”丁小麗突然住口。
“阿姨,我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
丁小麗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對麵的鄰居李教授正好上樓來:“這是小鳳吧?這麼大了!幾年級?”
丁小麗鬆了口氣:“告訴李伯伯,五年級。”
馬小鳳機械地學說了一遍:“五年級。”
“哎呀呀!瘦小了點。她爸呢?好久不見了,哎?小鳳啊,你爸呢?”
馬小鳳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家的門。
“哎,小鳳!這孩子——”丁小麗尷尬地欲解釋。
“沒關係,孩子嘛,說真的,確實好長時間沒見到馬老師了,是不是當老板特彆忙呀?”李教授繼續寒暄著,李夫人已經開了門,站在門口開玩笑道:“你是不是也想當老板呀?”
“喲,夫人,我哪敢?”
丁小麗在廚房默默地收拾鍋碗瓢勺,馬小鳳來到丁小麗身後,注視著她。
丁小麗回頭:“有什麼事嗎?”
馬小鳳低下了頭:“他——我爸是不是連你也不要了?”
丁小麗心裡一緊,又立即作出輕鬆的笑容:“小孩子,怎麼這麼說話呢。”
馬小鳳絲毫不為丁小麗的笑容所動,抬起頭,直直地逼視著丁小麗。
丁小麗沒見過孩子也會有著陣勢,強行掩飾著:“他有他自己的事,更重要的事……他也有他的難處,這個——你小孩子不懂,長大了慢慢就明白了……其實,你爸爸是個好人,很好的人!比如說,當年我剛遇見你爸爸時……哎——”
馬小鳳早就轉身走開了。
丁小麗暗暗歎了口氣。
丁小麗在燈下檢查馬小鳳的作業,突然聽見馬小鳳一個人在衛生間弄起水來,連忙放下作業本,走了出來:“你要乾什麼?”
馬小鳳作出怪樣子來。
“要洗澡嗎?”丁小麗幫著弄水。
“不要你搞!”
“害羞呀?”
“你出去!”馬小鳳說得挺急。
“好,好,阿姨把水給你放好就出去。”丁小麗放好水讓小鳳一個人關門洗澡,自己去拿了幾件小鳳的換洗衣服過來,自然地就要推門進衛生間。
“你不要進來!”馬小鳳叫道。
“你衣服怎麼辦?”
“放門邊上我自己拿。”
丁小麗把衣服抱在手裡,麵對著衛生間坐下,撫摩著馬小鳳的衣服,突然她笑了。
這一刹那,丁小麗在馬小鳳身上不僅找到了自己少女時的感覺,還找到了做媽媽的感覺,也正是這一刹那的感覺,讓丁小麗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丁小麗囑咐王玲:“我去一趟醫院,這幾天就不來上班了,你多操心!”
王玲盯著丁小麗,指了指腹部:“你決定不要了?”
“馬奇已經有孩子了,也挺好的。現在他又不在,我怎麼要啊?”
“那我陪你去。”
丁小麗搖搖頭:“不用了,公司這邊還要靠你呢。放學再幫我接一下小鳳。”邊說邊往包裡放錢,突然露出結婚證,連忙仔細放進包的裡層。
“你把這東西老放包裡乾什麼?”王玲略含譏諷地說。
“我以為醫院會要。”
“你真有點土哎!”
丁小麗臉色慘白,幾乎難以挪步地出來,坐在木條長凳上。
醫護人員大聲地:“觀察一個小時後才能走!下一個,九號!”
又一個孕婦進去了。木條凳上,坐著好幾個做完手術的女人,她們身旁無一例外地都有一位男士在左右伺候著。
丁小麗捂著腹部,忍著疼痛,汗水和淚水都分不清了。
丁小麗握著《紅樓夢》躺在床上。
王玲接馬小鳳回來了。小鳳一進家門就哭著來到丁小麗的麵前。
“小鳳?你怎麼啦?”丁小麗欠起身子問。
馬小鳳叫道:“你不是說不是胃病,怎麼也是胃病呀?”
“什麼胃病?”丁小麗莫名其妙。
王玲說:“是我告訴她的!”
丁小麗明白了:“哦,沒事,是胃病。”
丁小麗一說胃病,馬小鳳又大聲哭出聲來,這會兒包括王玲也都糊塗了:“小鳳,你哭什麼?”
“爺爺就是胃病,又開刀又化療也沒治好,要死了!”馬小鳳叫道。
“啊?”丁小麗拉過傷心不已的馬小鳳安慰道:“小鳳,彆哭,告訴阿姨是怎麼回事?”
馬小鳳嗚嗚咽咽地:“爺爺就是胃病嘛!所以我就去跟佬爺。佬爺後來去醫院檢查,也是胃病。他們都住在一個醫院!”
“哦!”丁小麗見小鳳哭得傷心,連忙安慰:“小鳳,不怕,阿姨這種胃病和他們不一樣。阿姨一會兒就好!”
“爺爺也說一會兒就好的,可是,可是!”
“你媽呢?”王玲看來是早就憋不住了。
“到美國去了。”
“奶奶呢?”
“跟叔叔在深圳。”
“姥姥呢?”
“不知道在哪裡!有人說她一個人在北京。”
丁小麗阻止王玲連珠炮似地發問,隨即下床來,為馬小鳳擦了擦臉:“阿姨向你保證沒事的!你去看一會兒電視就吃飯!”說著還準備下廚房,被王玲攔住:“你就躺著吧!”
馬小鳳也關切地叫了丁小麗:“阿姨?你沒事吧?”
丁小麗笑道:“沒事,睡一會兒就好!”
“你真的不會有事的吧?”馬小鳳還不放心。
“保證沒有事!”丁小麗說著上了床。
馬小鳳來到了電視機前,可看電視的心情是沒有了。
王玲給丁小麗弄來一杯糖水議論道:“我說呢,她們家條件那麼好,怎麼就讓你把孩子接來了。”
丁小麗也很感歎:“真是想不到。”
“有什麼想不到的。聽說大乾部家的家庭關係都不好!人家說嘛,乾休所大院子裡都是一個老頭一棟樓,一棟樓裡一條狗!我去做飯,你沒事吧?”
“去吧,小鳳餓了。”丁小麗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
王玲轉身去了廚房。
馬小鳳又遛到了丁小麗的身邊,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閉目休息的丁小麗,半天,輕輕地又叫了聲:“阿姨,胃不疼吧?”。
丁小麗依然閉著眼睛,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