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風見蘇代笑得蹊蹺,心知今晚眾人失蹤之事一定和他有莫大的關係,把心一橫,朗聲道:“蘇子有如此雅興,田風奉陪了!”
“爽快,爽快!”蘇代哈哈一笑,縱身躍起跳到巨石之上,袖子一拂,道:“田先生,請了。”
田風屏息提氣,一個踢踏躍上巨石,身如鷹隼,比起蘇代來更多了幾分淩厲之氣。蘇代是識貨的人,禁不住道了一聲“好”,見田風仍是重劍護身,便笑道:“田君何必如此小心,蘇代又不是土匪強盜!”
田風一笑不答,果然看到石地上麵一個酒壇兩隻陶碗。蘇代盤膝坐下,田風聽四周沒有任何動靜,也便坐在他對麵,蘇代見他仍是一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笑道:“空山寂靜,星月照臨,你我二人相見如故,踞石而坐,把酒高論,人生何得至此啊?”
蘇代打開酒壇泥封,倒酒入碗,道:“各國之酒味道不同,燕趙之酒凜冽,壯人心膽;西秦之酒醇厚,後力十足;齊宋之酒甘綿,消人誌氣;三楚之酒甜軟,無甚力道;蘇代少年時飲慣了韓魏之酒,隻覺其回味悠長,最是可口。田君,且飲起。”說著,先將自己麵前一碗喝乾了,然後咂咂舌頭似乎在品嘗滋味。
田風見他先喝了,也就不再疑心酒中有毒,端起碗來嗅了嗅,隻覺得略有酒味而已,和“自己”常喝的啤酒白酒味道絕然不同,顯然酒精度數並不高,心中不禁道:“這就是古代的酒了,怎麼聞著和果味啤酒差不多啊,這種酒能喝醉人嗎?”
見蘇代盯著自己,也不再猶豫,抬手將酒喝儘,然後道:“蘇兄深夜至此,必有貴乾,此處距離西梁山莊已經近在咫尺,不知蘇兄為何不到莊上去呢?”他聽蘇代說話帶著書卷氣,自己也不自覺地加了幾分客氣。
蘇代一笑,又注了兩碗酒,這才道:“蘇代深夜至此,貿然進莊,未免打擾了西梁老祖的清修,便想露宿一夜,明日天亮再往不遲。現在巧遇田公子,正好領蘇代上山。”
田風此時不知道蘇代的虛實,便不想把山莊裡虛實都告訴他,微微點頭,道:“田某久居山野,對於世間之事不甚了解,還請蘇兄賜教。”
“如今天下,”蘇代抿了一口酒,拉開架勢道:“強秦是狼,狡詐凶殘,據函穀關虎視關東六國,大有鯨吞天下,囊括四海之勢,這是不肖說的。關東六國,燕趙在北,韓魏居中,楚在南齊在東,竟似六隻肥羊,秦國來時便任他咬一口,然後便又混混度日,長此以往,六國必滅無疑。而宋、魯、周等小國,夾在列強之中像是螞蟻,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爾。可惜六國互相猜疑,不肯聯合,天下之勢大抵如此,嘿嘿,看來強秦一統之日已然不遠了……”
這番議論在田風意料之中,他對於天下大勢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心中更希望中國一統,那樣才是更加合理的曆史進步,隻微微點頭,道:“蘇兄,不知你現在是在哪國高就?”
“蘇代目下閒居洛陽老家,”蘇代道:“我出世先去燕國投奔族兄蘇秦,謀於燕王噲,燕王噲雖不是個平庸之輩,卻隻信奉我兄蘇秦,我便難有出頭之日。於是東投齊湣王,湣王生性殘暴無德,我再次出走,周遊於燕、趙、齊、宋各國,了解各國政治,勘察君主得失。
隻見天下風雲變幻,年年不同,日日各異,在我看來都是風雲過眼,絲毫不留痕跡。我今歲已近耳順之年,不想向族兄一樣落得個客死他鄉,便回到洛陽老家,白日耕作,燈下讀書,倒也樂得逍遙自在。今日便是想要拜會西梁老祖,才步行至此的。”
“蘇子好逍遙……”田風淡淡笑道,捏起陶碗喝了一口。
蘇代目光一閃,道:“西梁老祖門下四子,個個聞名天下,不知鷙鳥出世之後,誌在何方?”
“我麼……”田風略一思索,道:“強秦一統天下乃是大勢所趨,用不著我來攙和,我隻要遊俠江湖,找找美女什麼的,然後就混跡山林,此生足矣。”
蘇代不屑道:“大丈夫當身攜濟世之術,心懷淩雲之誌,縱橫戰國,一掃天下,怎可學那些浪蕩不羈的遊俠,隻顧保全自身?”
田風一哂,道:“那蘇兄如今窩居洛陽老家,卻又怎麼說?”
蘇代微微一怔,沒想到田風話語竟如此犀利,不敢小覷,道:“蘇代已走遍山東六國,兩任相國之職,見過數位君王,見過將相無數,卻未能遇到明君能主,又不肯事從世仇秦國,所以才卸職回家的,與你卻不可同日而語。你剛剛出世,怎麼就如此沒有誌氣?或揮兵於疆場、或謀劃於廟堂、或策動於門閥,哪一個不是大英雄的路徑?為何要隱於山野,與天下何益?”
“照你這麼說,你是對我大師兄馮存看不上眼了?”田風冷笑道:“我大師兄一生在西梁山伺候師尊,蘇兄以為他不是英雄?”
蘇代不由地氣結,咬了咬牙道:“西梁山也是江湖一派,馮存代師尊主持西梁山,也是梟雄!我隻是奇怪,你是西梁門徒,怎麼性情倒像是老莊道家?”
“何必執著於門派?不過都是人事罷了!”田風昂然道:“荀子是儒家宗師,門徒韓非李斯卻都是法家,這是為何呢?性情不同,見解便是不同,都要為世事所用嘛……”
蘇代卻是一愣,許久才道:“荀卿卻是大儒,目下正是齊國祭酒,也是稷下學宮的大宗師。可是……韓非李斯卻是何人?荀卿的弟子?”
田風這才想到自己說的兩個人物或許都還沒有出生呢,不禁有些緊張,可是黑夜之中,蘇代卻沒能看清,田風略穩心神,道:“此是天機,不可多言。我師尊精通陰陽推理之術,早知道荀子會有二高徒將名滿天下,不可多言,不可多言……”
蘇代見田風言及西梁老祖,不便再多說,他和蘇秦一樣是縱橫策士,聰慧機敏,嘴上功夫最是了得的,可是今日見了田風,滿腔的辯論之才竟被生生堵住說不出來,不由得一陣氣餒。想了想,又道:“既然田公子有誌遊俠,蘇代也不便多言了,隻是不知道田公子之遊俠有何立場?”
“立場?遊俠也要有立場?”田風大奇。
蘇代道:“國局動蕩,江湖門派豈能幸免?現在像你西梁山這般獨樹一幟的還有幾個?而且,你三師兄不就是投奔了秦國麼?伐魏、伐楚、攻韓,為秦國打下了萬裡疆土。天下門派,本來以墨家勢力最大,可是隨著墨翟故去,墨家卻分裂成了幾個宗院,南院支持楚國,北院支持趙國,東院支持齊國,勢力最大的西院從秦孝公和商鞅時便是秦國砥柱,你二師兄卞準便是墨家北院中人。
其它華山、芒碭、嶗山、燕山等等各派,或支持某個國家,或支持某家貴族,都早已經有了自己的立場,最出奇的一個鳳凰宮,位居西岐山,數百年來一直支持東周王室,到現在仍是不變。——門派林立,與列國征戰無異,你要遊俠江湖,難道不需要自己的立場?”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田風竟是大感興趣,蘇代這些話是曆史書上從沒有講過的,隻有蘇代這樣的精通世事的古代人才能講得清楚,他忙用心記著。
蘇代本來是要田風辯論,卻見他竟好不反駁,反而一副悉心求教的姿勢,心中頓時空落落的,抬眼看看黑漆漆的遠山,訕笑道:“看來田公子竟不是個辯士,而是個實心躬身做實事的啦,哎,蘇代真是……”一邊說著,一邊搖頭。
田風見他沒頭沒腦說這麼一句,大為不解,笑道:“蘇兄,你再多講些,讓我熟悉一下江湖形勢。”
蘇代乃是謀士,不肯在江湖瑣事上糾纏,隻微微歎氣,一口將碗中酒飲儘,道:“田公子,蘇代有一句忠告,不知你可肯聽否?”
“請講。”田風忙道。
“世間之事,事在人為!”蘇代正色道:“蘇代遊說列國,雖偶有策略,卻終無大功,今生之憾也!田公子一日下山,定要記住,口中之言不可輕信,隻有眼見到的手觸到的才是真的!”
田風微微點頭,正琢磨著其中道理,蘇代卻忽的看向他身後高處,喝道:“何人在那裡,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田風一驚,此時才想起來自己剛剛經曆過一場詭異的人口失蹤密事,一抓青銅劍便站起來,轉身向後看,卻見黑山密林,鬆風陣陣,卻哪裡有人?連一聲狼叫都沒有。
凝神看了半晌,田風道:“蘇兄,哪裡有人了?”
卻不見蘇代回答,轉頭一看,巨石上空蕩蕩的,除了自己就是那一壇酒兩隻碗,剛才還和自己談天說地的蘇代竟消失不見了。
田風嚇了一跳,向巨石下看看,也不見蘇代的身影,“難道我剛才遇到的是鬼麼?”田風額頭上一層冷汗冒了出來。
正這時,卻見山路旁密林中一個黑色的人影如驚鴻一般憑空一掠,向山腰處的莊園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