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蘇蒙被淩波牽了手下車,她來過幾回這個城市,課她生來就是路盲。淩波沒又讀過多少書.對記路倒有特彆稟賦,二人在路邊轉了幾個來回,終於攔到一輛中巴。
這輛中巴將她們由S市的南郊帶往市裡。S市是座文明悠久的城市,單在街上走,與深圳倒也沒有什麼異樣。本地人多,小商品經濟發達.是它的優勢。
她們到達了這個可愛又發達的城市裡.滿心愛慕著這個城市。作為苦旅人.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美麗而值得留戀,他將繼承這個地方的美德並加以傳播;而居住下來的人,則因為生活的滿足而一天天地痛恨起它來。這兩個女孩子.因對S市抱有太多太美的夢.對它的憧憬和愛慕也就越多越過份。
她們不說話.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兩邊的街道上。那麼多酒店.那麼多服裝店,好象家家都是開店的。S市的人絕對比深圳人有錢.S市私家汽車擁有量也是這個省最高的……
十幾分鐘後她們行走在一條狹窄而不見繁華的街道上。因為沒有公共汽車,大包小包提著很不是滋味。淩波幾次要接過蘇蒙沉重的行李。她們在路邊歇了幾回,不時有衣冠不整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向她們打招呼。這個城市給人一種超級自由的感覺,感覺到很不安全。
她們走上了一條更狹窄的斜坡。道邊有高高低低的私人住宅,主人並不住,是租給外鄉女孩予住的。潞過一條市場,做買賣的都是本地人,極勤奮麗富有優越感,還有幾家小店,老版穿著簡單撲素,他們畚對穿著漂亮的賽孩兒說普通話,開始很殷勤,後來也會凶巴巴的。
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一個原本就很清楚的結淪:這些本地人喜歡掙外鄉人的錢的。他們不大喜歡外鄉人,但如果沒有外鄉人,收入又哪裡來呢?他們遇到漂亮女人一麵示笑臉給你.一麵狠抬高物價,敲你的竹杠。
而外鄉流入的大批女孩,也是來廣東淘金的.來掙廣東佬的錢的。
結果怎麼樣呢?
進了一條更窄的胡同,說胡同也許不太準確,因為這裡既有樓房,也又平房.她們在一幢二層小樓前停住了。她們的好朋友,阿眉就住在二樓。摟內的兩戶人家有個共同的保護網——一張結實的防盔鐵門,她們開始敲門,先頭是輕輕的.漸漸大起來了,大魯有點粗暴.淩波開始張著嗓子叫:
“阿眉,阿眉!”
阿眉是她們來此地的介紹人.三年前她們曾一起共過事.是
極要好的朋友。可是二樓沒有聲音。·接的窗戶隔著鐵窗伸出一個鏽跡斑斑的腦袋來。那個女人。應該有三十來歲了,褐紅色的頭發.黑的眉毛幾乎是圓形.臉也是紅的,她暴露著所有女人在早晨起床時的醜態:眼角堆著眼屎,沒有刷牙,碰頭垢麵,她的手長得挺漂亮,小而圓潤。她帶著鄉下女火的粗蠻和小姐的壞脾
氣衝窗外嚷道。
“叫什麼叫?大清早的,吵死了。”
“請問二樓的阿眉在家嗎?”窗外的人問。
“肯定不在了;叫了這麼久,窗戶“蛆”地關上下,丟出一句話。兩隻雞倒也勤快,起得早!”
蘇蒙感覺滿身的血液膨脹,仿佛爆炸出來,淩波則回敬道:
“你想做還賣不出去呢!”
蘇蒙趕緊製止了他,豈能這還口!
阿眉原來在家,她把鑰匙從二樓窗口丟到樓下,淩波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樓那個留人站在門口不友好地看著她們上了樓。
阿眉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不錯的生活環境,兩間寬敞的住房窗簾緊閉。她的床總是那麼亂得舒適。讓人看一眼就想躺下來,冷暖兩用的空調.進口的電視機、錄影機。以及沒有關好櫃門的衣櫥,塞滿了乾淨和臟的時裝.冰箱裡塞滿了免稅店裡店裡買來的食品。垃圾袋裡也裝得很滿。她們進
門的時候她正在擺弄遙控器,眼睛並不急於看她們,也不招呼 就想經常見麵又避開那樣的隨便,淩波和蘇蒙也察覺到了她的冷淡,淩波不太敏感,不太在乎地坐到她床邊,那似乎是唯一可以坐的地方,蘇蒙心中仍是那個熱情活潑,俠義好動的阿眉。總認為說說笑話就會消除生分,可是然對方沒有興趣。阿眉一麵起床一麵說:
“怎麼這麼早?昨晚沒睡好。”
阿眉瘦了許多.胳膊和腿細得象樹枝·到了手腳部分隻是技上分了個岔,身體的主乾稍微粗些。她的柔發不長不短,臉上生了幾顆小雀斑,眼睛大大的,機靈的,活潑的,多情的。嘴巴小小的,笑起來卻很大。對於她沉靜得既像注解又像抱怨的話,淩波和蘇蒙都沒有作聲,道歉是愚蠢的。
幾分鐘後三個人搭上了車,阿眉不會走路,五十米也要搭的士,他們現在走的地方卻很遠。單程需要二十多元。那是一家即將開業的桑拿,完整的稱呼是“阿波羅桑拿浴”。
走上這條人煙稀少的路,就會產乍一個疑問:這麼偏的±也方,生意會好嗎?
在這條路兩邊,是樹木,是廠房,是修汽車和賣農產品的零零碎碎的店鋪.是新起的占鋪和出售的土地。車輛不多.從路上疾馳而過。人也不多.偶爾能見幾個騎自行車的。馬路狹窄,空氣乾燥。
可是·街道旁時不時像星星一樣閃過的,倒有很大規模的酒樓,歌廳。
從人煙稀少的路上下了車,迎麵騎自行車的人給她們打了個招呼。
“阿波羅桑拿浴一還沒有裝修完畢。最初出現在她們麵前並同時引起驚呼的,是一個寬廣平整的停車場。想一想,這裡不久將停滿各種名車:皇冠、寶馬、奔馳……那些大款們拎著手機·帶著鑽戒來享受…之後呢,她們一搖身變成貴婦人,拎著鱷魚皮包,牽著小狗,再不用走路和擠公率……唉,是什麼樣的魔蟑使所有到達這裡的女孩都幻想道同一幕,而發出嘖嘖讚歎聲呢?
“阿波羅桑拿搭”建築非常的宏偉,外牆塗了紅色的顏料。二層以上是閃著藍光的菱形玻璃布局。門前有個十米高的噴水桂,直對著兩扇敞開的玻璃。門邊站著兩個笑盈盈的女孩。進入接待台右邊,便是嵌著毛玻璃的木門,直通向那神秘的地方。
接待處的台前,坐了個黃發,高挑,牙齒白皙的女人。人稱她何小姐。廳內,淡黃與褐紅的壁紙張貼了一半,地上堆得亂糟糟的,她們踩著亂七八糟的物什,向那女人走去。
何小姐很嫵媚.眉目極有風情。嘴巴也不大,隻是皮膚不大好,煙熏的又黑沉重,聲音粗粗的,是那種“男人婆”,卻時時喜歡發嗲,她又帶著那種做出來的不可侵犯的威嚴、高傲和優越感求接待應聘的小姐。一麵.她是抱著同情和憐憫.一麵.將自已置於高高在上的位置。隻有從未受過注意、從來沒有被
給予過人尊重的那類人才會像她那樣坐在桌前。她正忙得不可開交。
“何小姐,她們來了。”阿眉上前招呼說。
何小姐衝阿眉嫵媚一笑.犀利的目光卻迅速打量了蘇、淩二人.很矜持地朝她們點點頭。
“何小姐,一阿眉輕聲與她商談,“可不可以先付一半押金?另一半以後慢慢扣?”
何小姐上挑的眼中立刻透出一種鄙夷。她也許沒有想流露,但就自然流露了。像她,不這樣表示又怎樣表示呢?她可以掩飾其他,卻永遠掩飾不嫌貧愛富的職業習慣。她用生硬的口吻質問一樣問她們兩個:
“會講廣東話嗎?”
“會的,”淩波回答。
何小姐的眼光斜斜地朝她們撇去。她收下了兩個人三千元的押金。
“你們還有什麼問題?”阿眉問他們。
“我們還想問問,宿舍是不是今天可以安排,還有待遇方麵的問題。”
“宿舍啦.要到開業後先解決待遇啦,也要到開業後定一下。你們被分配三班.從這裡進去培訓。你們都不會是不是?要學一個月。至少一個月。這是你們工牌號。以後不叫名字叫工牌號的。
何小姐也長了一雙粗大的手。這雙手骨節粗壯.指甲寬大.皮膚比她的臉還要老化些。手上沒有戒指。不是沒有.也許是她自己也覺得極不相宜。這雙手與淩波的手接觸時,一隻枯瘦,一隻紅腫,碰上去啷熵有蘆彳.產生一種來自心靈深處她們不曾進行而天意主宰的交流.像是把一個人的血液弄到另一個人的
血管裡。
當兩個工牌送到淩波手裡時。她像是接過亞特蘭大奧運會的聖火,那樣莊嚴、神聖、激動。她的身子像是被重壓得直不起身來.她僵直她捧著這牌子,這兩枚刻著數字的普通銅牌。
76號和77號,這意味著什麼呢?是那汽車.洋房的來臨?是通往上流社會的捷徑?從現在起。她們有了個神秘的不可公開的身份,技師,這個身份將使她們與貧窮絕緣.而與酒店,小轎車緊密相連,她們將輕輕巧巧用蘭花指著鈔票去還清債務,去滿足兄弟姊妹朋友們·她們將成為電影裡高不可攀的女人。這兩個工牌,彌補了她們所丟棄的全部基礎和財富,彌補失去白領身份的遺憾,也把她們一直憂心忡忡的困難來解決!
淩波鬆了口氣。
蘇蒙鬆了口氣。
連阿眉也大大地鬆了口氣。
阿眉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子,她能夠在每個男人的麵前極有分寸的扮演“小女孩”的角色,而她自己絕對是一個強者。
留在深圳之前,在家鄉有個男朋友名字叫火,或是一個會彈一手好吉他,會吹口哨,會唱歌,火愛起眉來沒命,發起恨來又把她揍得半死。
火沒有彆的技能,一定程度上,他還是個孩子,一個半大的痞子,但是她們卻深深的愛戀著。
眉上學的地方很遠,每天都要騎著車子咯吱咯吱的來回跑。她喜歡風天和雨天。火繪一大早的早路口等她,她遠遠的聽到他的口哨,然後被他抱著甩幾圈,咯吱咯吱的蹬著自行車去上學,車上有後座,她卻喜歡坐在前麵,躲在火寬大的懷抱裡麵。
黃昏,火會在眉的樓下吹口哨,每聽到他的口哨聲,眉就再也坐不住了,想方設法的跑出來。
門口,就是湘江,她們在湘江嬉戲。
——仿佛一切都已是個悠遠的傳說。
後來,眉同小姐妹們到了深圳。在兩個月學會粵語的同時,她飛速地發展了一個廣東男朋友阿水。
她第一個月領到了六百元工資,這足足抵得上她十幾年的零用錢呐?在一小時內花了個乾乾淨淨。比收獲更喜悅的心情,就是揮霍時的快樂。她買了許多衣服,吃了許多雪糕,又買了許多盒飯來請客,她的豪爽和浪費發揮的淋漓儘致,之後,她沒錢了。
能想象出她得到六百元的心境就能想象出她有了廣東男朋友的心境。火沒有錢,從來都是緊巴巴的,可是火一分一分省下來的錢隻夠眉買一雙布鞋或者一塊便宜布頭。
是阿水,帶她去那以往隻能眼巴巴瞪著的酒店吃飯,唱卡拉OK,坐公司的小轎車。從那時起,眉就以為坐大巴車是個恥辱,她寧願乘坐貴些又亂些的短途中巴。
她買了個精致的手袋和銀包。銀包裡經常是空的。當她從阿水那裡回來,她會欣喜的發現,她的銀包裡多了五十元,或者一百元,甚至更多。
有時,她也會興高采烈拎回一件件時裝來反複試穿,那種感覺是新奇美妙的,讓人想起來就心痛。
美愛好睡覺。阿水為她買了兩條拉舍爾,將她的窩置的厚重溫暖,她可以像一頭懶豬一樣趴在哪裡。
那天下午,眉在睡懶覺,對麵的空床上搬來一個女孩子,很清秀的東北女孩,叫蘇蒙。
那天晚上,眉外出歸來時,帶了兩個飯盆,一份黃瓜炒肉片,一份豆角苦瓜。
“來,吃飯。”她熱情邀請蘇蒙。
那時候的員工宿舍,四人一間,最好的通風位置被兩個廣東女孩占去,她隻能選擇靠洗手間的那麵牆,牆上黴氣泛濫,蘇蒙的床則是對著門。
窗外,是家卡拉OK歌廳,夜幕,熱鬨的歌聲會從那邊飛過來。
雨,也會在這個時候落下來。
門外,公用陽台麵臨一條偏街,街上種滿杜鵑,一年四季開著粉紅色的花,舒展嫩綠的葉。偶爾,牆角也會鑽出一兩支更濃更豔的紫荊花來,讓人眼紅紅的看上半天。
街後麵,是一片青山。
當然,街道上也會爬過一兩隻驚人的肥鼠,把站在陽台上的人嚇回去。
“我已經吃過了。”那年,那天,那個晚上,蘇蒙這樣回答阿眉。
“吃過了算什麼!”阿眉不由分說,遞給她一雙筷子,她自己也像一隻小饞貓似得很快扒了幾口,她說:
“我也吃過的,剛剛吃過。”
可是她就像沒吃過飯那樣急。
蘇蒙一下子喜歡了阿眉。她喜歡她,不是因為吃她的盒飯,而是欣賞對方的真實。阿眉很自然,從不掩飾她的缺點。她喜歡說話,喜歡笑,可吃飯時卻隻匆匆忙忙的吃。吃得快,咽的也大方,從來不斯文,她的筷子像小雞啄米似得點著,如果她喜歡,會連湯水都:“滋滋”的咽下去呢。
阿眉也喜歡蘇蒙,她看她順眼,還覺得她善解人意。
那個晚上,阿眉向蘇蒙講述了她自己的故事和她的兩個男朋友。
從那天起,阿眉開始嗬護蘇蒙,哪裡有阿眉,哪裡就有陽光。
那時候在中餐做事,又累又受氣。酒店管理嚴格,領班到經理,各個板著臉像日本鬼子似得轉來轉去,讓蘇蒙很不習慣,加上她又是新來的,聽不懂粵語,就更成了督促和引導的對象。
阿眉總是在蘇蒙需要的時候出現。每當有客人進來,她會暗示谘客小姐將客人帶到自己的台上;每當蘇蒙負責的台位客人要點菜,她就會機靈的溜過去,遇到蘇蒙聽說失誤,她又會竭力的去彌補。
阿眉不是對所有的人好,偏偏對蘇蒙特彆好。阿眉工作勤奮,私人生活卻一團糟。她喜歡同蘇蒙擠在一張床上。嘰嘰呱呱的說個沒完沒了。
蘇蒙的感覺是:童年生活又回來了。
同宿阿蘭,是個有潔癖的女孩,她的東西不許彆人動,也不許彆人的東西亂放,而大大咧咧的阿眉,則喜歡趁她不在的時候坐在她的床上,聽聽她的收音機什麼的。阿蘭下班,就會挨個問:“誰動我的錄音機了?”
回答得到一致否認。阿眉又買了做飯工具,偏偏忘了買筷子。阿蘭又問:
“是不是你動我筷子了?阿眉。”
被問的不耐煩了,阿眉偏要動。
阿眉活潑,蘇蒙溫柔。
而阿眉大多數時間都是同阿水在一起的。隻有阿水出差或特彆忙的時候,她才屬於蘇蒙。
每每下班,阿水總在中餐廳門口等阿眉。在一群女孩豔羨的目光下,阿眉變成了水,嬌嬌的融到水的懷抱裡。
這使蘇蒙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在她到達深圳那天幫助過她的陌生人。
一天, 蘇蒙在工作,領班來通知她:外麵有人找她。她疑惑的走出來。 店外,星光燦爛,燈光燦燦。潔白的牆壁,光潔的地板,挺拔的玉蘭樹 ,英姿煥發的大山,帶著大孩子靦腆的微笑,站在燈光下。
夜晚使他年輕英俊。她覺得他長得挺好,普通話也標準多了,她沒想到他還會來看自己。
眉從門口,悄悄,露了一下笑臉,又一下,笑得很開心,做了個鬼臉。
“阿眉,”蘇蒙有些羞羞答答,“他就是幫我的那個綠林好漢。”
三個人麵對麵那種感覺,正是小兒女初初相識那種感覺,美好而美妙。
“他好像阿火呢!”眉附在蘇蒙耳邊竊笑:“嫁給他吧你?”
那天晚上喝完啤酒,大山的“電驢”載著兩個女孩,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竄了個遍,三個人大呼小叫,把海也吵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