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月過去了,北國的秋天已經來臨。父親接母親回家,蘇蒙也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車。
她睡得火車臥鋪和床一樣舒服,火車上亂哄哄的吵鬨聲,喧嘩聲,她都聽到了,刻她依舊睡自己的覺。
車到達廣州已經是午夜領地那,她身上隻剩下一百元,包括今夜的住宿費以及次日去深圳的火車費,火車站亂糟糟的。蘇蒙被一個拎著“火車站招待所”牌子的矮個子男人纏住了,那個人相貌雖醜,倒也誠懇。蘇蒙從那牌子裡得到信任,於是坐上了他的中巴,中巴已經做了幾個人,車載著她們到了一個很偏很遠的地方,那裡聳立了一棟又臟又舊的高樓。
旅店裡標的價,目並不便宜。連十六人一間的大房都要二十五元。同車去的一個女孩見此情景就要退出去。蘇蒙叫住了她。因為這一夥人中隻有她倆是女性。 ·
“我隻能住十塊一夜的”。那女孩子說:“我沒錢了。”
蘇蒙說:
“深更半夜的你去哪裡?不如我貼你一點過一夜算了。”
一個保安帶她們去房間,房間在六樓,樓道裡又悶又臭,房間開著的窗沒掛窗簾。保安擂鼓似的敲打著門。一麵罵罵咧咧:
“誰叫你們關門的?睡得豬樣!”
一個女人迷迷糊糊地給他們開了門,蘇蒙四下一望,竟不知如何是好。這間大房裡上下十六張床,每張床上一條破草席。一張舊的軍用棉被,房頂中央吊著風扇.鳴嗚響著。十來個女
人橫七豎八躺著,各式各樣的睡態,打著呼嚕,說著夢話,那
女孩兒睡了下鋪,留給蘇蒙一張上鋪,她很艱難地爬上去,床搖晃欲倒。深更半夜的.行李不敢亂放.蘇蒙摸出了一個蘋果.遞給下鋪女孩,那女孩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獨自吃了那蘋果.口口都是甜,全部滲到肺腑裡麵,由於在車上睡了二十多小時,這時反而睡不著了。這大概是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了,天如蒸籠般熱,忽拉忽啦的風扇吹過來的都是熱風,打工妹們痛苦地吐著不成串的夢話.把棉被踢在一邊.扭卷著身上的衣服。顯然她們了已經習慣這樣簡陋又艱苦的生活。這時,蘇蒙看見牆角慢慢地爬過一隻壁虎,一點點地向牆中央爬來。她害怕了,隻得坐了起來,房間的門大開著,窗戶也大開著,活著的人睡得如死了一半,使這屋裡克滿著恐怖和令人心碎的貧困。天亮時,蘇蒙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隻睡了幾分鐘,就有被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吵醒了,原來是昨晚的那個保安,揮著警棍要她們起床,樓下有車送她們去火車站。
女客人們慌慌張張的收拾行李,蘇蒙也隨著那個女孩去了洗手間,洗手間的下水堵塞,惡臭難忍,那女孩突然把頭塞到水龍頭下,一麵塗了香皂胡亂洗著,一麵發出痛快的聲響。
“我已經快一個星期沒有洗頭了,好舒服。”
那個女孩隻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就洗完了頭發,兩個人匆忙忙的趕下去坐車,一到火車站,那個女孩就匆忙的跑下去,壓根就忘記了還有個蘇蒙。
坐在開往深圳的汽車上,蘇蒙感覺孤獨無靠。再沒有人像是大山一樣對待她了,真的。他又是她心中難解的傷痕。當他是她朋友時,她欠著他的;當他成為她男朋友時,他又欠了她的。
那年,第一次到深圳,真是心怯。亂轟轟的廣州站,她像根水草,在人海中被衝來衝去。一個肥胖的上海女人,為擠出一片空地來,使出全身氣力把她推倒,她倒在彆人身上,人家又擠壓在她身上。起得身來,箱子也蹭爛了,皮鞋也擠壞了.像在戰亂中逃難。
下午五點鐘,才擠上了一輛開往深圳的中巴。車在廣州站繞了一圈又一圈,走一路,叫一路,直到車內滿得再裝不下一滴水,才發憤向深圳奔去。雨細細的落著,南國一派脈脈的清新。婀娜秀美的植物在少女心中激起的感覺是美妙且微妙的,風景進入服裡,像在每個細胞裡脹滿,沒想到那天,所有的感覺重新回來,在蘇蒙的心裡泛起一種潮濕又古老的感動。
天漸漸黑了,雨還在下著,車上的人已經下去了一般,奔馳了兩個多小時的中巴忽然停住了,賣票的扯著嗓子喊:“下車了,下車了,返廣州了。”
車上的人都一次下了車,蘇蒙問售票員:“到深圳了嗎?”回答說不去了,她隻好下了車。
空闊的公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萬家燈火在遠方,可望而不可及,路邊的山被推倒了一半,一半在起地基,連過路的車也沒有,先下車的幾個人像鬼一樣消失在黑夜裡,剩下蘇蒙獨自站在一片空地上,守著一隻大皮箱,淋著微微細雨。風吹起她的頭發,心也茫然,一台摩托車,像從地上冒出來似的,發出一聲怪叫跑開去。她坐在了皮箱上。
摩托車繞了一圈,她麵前停住了,騎車的人摘下頭盔,是一張很廣東的臉,見過就會忘,加上天又黑。
“小姐,去深圳?”
很好聽的嗓音,但很難懂的普通話,她回答:
“是呀!”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去。” 他說。
她看看他.不知道他是該屬於打工階層,還是該屬於老板階層。她想他也許是某個農民的兒子.某個看林人的兒子。《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那個男人應該是他這種精精瘦瘦的樣子,他的表情誠懇又誠實.還有一點被自己打動的感動。
“好吧!”她答應他。
他幫她把皮箱放在後座,她自己呢.擠著坐在他身後,坐的很辛苦。
車像流星一樣劃過地麵,向前駛去。
看來,她才知道,那被推倒了一半的山所建的地基,原是他的工程地。他在工棚曼歇著,幻想著黑暗裡小倩的出現。
他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像他來的那樣消失了。
她幾乎忘了他。待她領到第一個月薪水,想到應該報答他 便照著他留下號碼Call了他。
他第二天晚上就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看她。這次相見使他們彼此歡喜。
自此,每隔一月,他就會來看她一次,他來看她時正是她偶爾想他的時候,陣雨下到她的心裡麵,他就來了。
無論她在上班,還在宿舍,或者是上街,他來看她,就必須找到她,一次一次地。當他見到她就會勝利地笑了。
像雨,像風。他不像是有父母的孩子.有父母的孩子許多地方受到父母照顧,他不是。他什麼都挺隨便。衣服是自己買的.常洗但很少熨;他也不像有老婆,他總是顯得很孤單,因而很武斷;可他也不像沒老婆,他像是有負擔。總那麼匆忙。
他走了,又會像雨一樣消散。
但是,那段寂寞的日子.確實是段美好的回憶。
阿眉走後,蘇蒙也會感到孤獨。
大山,會突然出現。
她不問他為什麼來,也不問他有什麼事,有時候有點緊張.有時候有點難為情.但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心裡卻喜滋滋的。
他會問她有什麼事要辦,有什麼東西需要購買;她則輕聲地說“謝謝”。靜若止水。
可是,慢慢地,她的心也會像春水一樣蕩漾起來,而他的眼睛,則要噴出火來。
她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她覺得他在隱藏著一種東西,一種很強烈地衝動使他象頭雄獅。
她愛上他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不可收拾地愛上他這麼久。很久了她都都記不清他的樣子,她能捕捉到的隻是他偶爾像火車一樣從她的腦海中駛過,讓她窒息一陣子。她天天穿越一個又一個背影,找尋他的背影,當她見到他的時候,會對自己說:哦.他是這樣子的!從來記不起,從來不覺得陌生。他就是讓她感到親切、可靠。她為他寬厚的肩膀感動。她想:做他的愛人是幸福的,做她的女兒是幸福的。她以雙重身份愛慕著他。與其說是愛情施展了它偉大的魅力,不如說是無法抗拒的命運將他們拴在了一起。
她記不起什麼時候想讓他碰碰她的手,想讓他抱抱她玲瓏的身體。她—遍遍對自己說:我長大了,可以戀愛了。有一天他來看她,一直捱到斜陽時分,陽光從窗裡進來,照在她明媚的臉上,她想這時候他大概看不見她臉上的小雀斑了,她的五官還是挺好看的,她才敢伸出手去,在一條手臂的距離內讓他看她的臉。
她的收第一次碰到他的手,她激動的微微有些顫抖。她開始無知無覺的喘粗氣,那溫暖的手握了她一下就鬆開了。那是一雙男人的手,不堅硬,也不柔軟,不乾燥,也不濕潤,不胖,也不瘦,那是一雙握住了就會讓人感覺溫暖的手。她與他站的更近了,她不說話,笑著著他。又躲著他。欲言又止。她開始喘粗氣了,後來他擁抱了她,那是多麼溫暖、多麼結實的懷抱啊!
這是她與男人的第一次接觸,她叫他大山。他們的談話,都是快活輕鬆的,兩次肌膚接觸也是美妙舒暢的。除此之外她沒有接觸過不喜歡的男人和被他們碰過。
那個夏天,他花了一個晚上給她挑選了兩套衣裙,分手的時候他說:“可不要告訴彆人是你男朋友送的。”男朋友?似乎不可置信,他已走遠,她漲紅著臉悄悄問天上的小星星,我有了男朋友,是真的嗎?
傳說中,蘇蒙拍拖了。像是聽到彆人的傳說那樣不真實。晚上,她翻來複去問自己,我拍拖了,是嗎?我的心已經屬於彆人了嗎?我的身體也將屬於他了嗎?羞得她自已用被角蓋住了臉。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山扛著一箱工仔麵給她送到了六 樓宿舍。
他頭發淩亂,衣裳浸濕,全身冰冷,她這才想起曾無意中說過喜歡吃方便麵,她很過意不去。
“為什麼這時候送來?”她輕聲說。
“你今晚餓了就可以吃。”他回答。沒有呆立幾分鐘走了。他的工地、圖紙需要他去照管和研究。她送他進入風雨,心裡突然有了負擔。
她開始婉言謝絕他的好意。她發現他比剛認識的時候老了許多,又黑又瘦,又發現他為人處世也老成了許多,他很辛苦。她也知道,他曾經談過兩次短暫的戀愛,他的兩人女友分彆離他而去,那時候,他沒有能力建造一個價,後來,他沒有精力去戀愛,因為那需要全身心的投入。
他牽動了她的心。
她開始苦他的苦。
初戀的小兒女甜蜜漸漸消失,牽掛和心痛逐漸成為愛情的主要內容。
無論大山穿著怎樣高檔和精致的衣服,當他與那些油米粉麵的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總顯得土氣,他好像隻適合穿那些粗糙的,隨便的衣服,才與他灑脫不羈的氣質相吻合。
儘管他的眼睛很多情,鼻子和嘴巴也很好看。
也許,隻源於他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