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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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東山下,樹蔭底,一少年背依大石而坐,姿勢從容自在,手中短笛一管,翠綠可愛,滴溜溜繞指轉得幾圈,橫貼嘴角,眼半眯,唇微嘬,功架十足,偏偏等了半天,卻無絲毫聲響傳出,更讓人奇怪的是,少年臉上居然一副洋洋得意神色,偶爾還搖頭晃腦,似是陶醉非常。

一旁悠閒地甩著尾巴的老牛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少年的虛張聲勢很是不屑,擺擺牛頭,俯首繼續吃草。

樹蔭前方,山路曲折綿延,旁有小溪,流水碧綠,潺潺作響,蟬鳴不斷,鳥語婉轉,好一派休閒風光。

山路儘頭,鈴鐺聲隱隱響起,越來越近,過了轉折處,卻是一匹掛著脖鈴的黑毛驢,驢首高昂,左顧右盼,跑得得意非凡,那樣子比大宛名馬還臭屁。

少年來了興趣,放下短笛,盯著那毛驢看,毛驢來到他跟前停下,咧咧嘴,象是在笑一般,倒把少年嚇了一跳。

毛驢背上,卻是一個須發皆白的小老頭,眉關緊鎖,滿臉愁苦神色,與那驕傲的毛驢一比,那鬱悶的樣子不象是他在騎驢,倒象是毛驢在騎他一般。

老頭往驢腦袋上輕輕拍了一巴掌,罵道:“不就是跑得快些麼?得意什麼!”跳下驢背,蹣跚走到少年身邊坐下,眨巴著眼睛看了少年一陣,突然從大袖子裡掏出個熟透了的大桃子來,遞給少年。

少年撓著腦袋笑笑,也不客氣,接過就吃,一隻大桃子轉眼入肚,拍拍肚子,一臉滿足神色。

老頭看他吃完,指指他手中短笛,皺著眉頭問:“你會吹笛?”

少年笑嘻嘻的點頭:“湊巧會那麼一點!”

“且吹一曲來聽聽!”老頭似是很有興趣,連眉頭都沒那麼皺了。

少年肅容道:“如此小子就獻醜了!”舉笛就唇,仍舊是功架十足。

老頭微微點頭,閉起眼睛,欲待細聽,等了半天,卻不聞笛聲響起,睜眼一看,那少年滿臉正經,尤自執著短笛,十指亂舞作演奏狀,不禁愕然。

過得一會,少年停下,問道:“老丈聽得笛聲可好?”

老頭點頭道:“姿勢很好!笛卻是不會吹。”

“老丈此言差矣,須知大道至簡,則為無言,這樂聲至巧,則為無聲,跟天下萬物,大巧若拙,乃是同一道理!”少年笑嘻嘻說道。

老頭低頭想了一陣,皺眉道:“狗屁不通,不會便不會,偏要強辯!”展開大袖,居然變戲法一般從裡麵掏出一隻大酒葫蘆,兩隻青瓷酒杯來,問道:“會喝酒麼?”

“老丈果然是非同常人啊,一聽便知道這是狗屁之言,不似尋常俗人,明明聽不到聲音,卻偏要擺出一副高士模樣,說一番大道理。小子佩服,佩服啊!”少年麵無愧色,拿起一杯酒來仰頭喝下,讚道:“好酒!”

那毛驢本在一旁傲然站立,聞得酒香,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老頭橫了它一眼,舉起酒壺,向著驢頭便倒,那毛驢乖巧非常,張開大口接著,骨碌骨碌喝了一通,晃晃腦袋,打個響鼻,拐著腿歪到一旁,心滿意足地躺了下來。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讚道:“果然不簡單,老丈是高人,這驢也也是高驢!”

老頭聽著不對,皺著眉頭想得一陣,也不辯駁,隻跟那少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那酒壺看似不大,酒卻偏偏倒不儘,兩人喝了半天,還是未曾見底。

酒到半酣,老頭長眉漸漸舒展開來,再看那少年,卻已醉眼朦朧,歪著頭靠在大石上嘻嘻地笑。

老頭從大袖裡掏出一件東西,遞到少年麵前,道:“試試可能解開!”

少年接過一看,卻是一隻絲線編就的繩結,那結繩方法十分繁複,看了半天,頭昏眼花,也沒能看出個頭緒來,更莫說解結了。

老頭道:“此結名曰玲瓏,糾纏往複,共有三十六結,解不開也屬平常事!”伸出手去,便要取回那玲瓏結。

少年嗬嗬一笑,道:“誰說解不開?”將那繩結合在掌中,隻一扯,絲線條條崩斷,在手中化為縷縷飄絮。

“這不解開了麼?”

“你……”老頭吃驚不小,盯著這佻脫少年看了好一陣子,才自言自語道:“天意既是如此,焉到我輩妄自猜測,徒增煩惱!”哈哈一笑,滿臉愁苦神色儘去,對那少年說道:“小子,你有福氣了!”

少年笑道:“老丈何出此言?”

“上天喻示,今日老夫當到此樹下度化一有緣人,此刻看來,這喻示當應在你身上,小子,你福源不淺啊!”

“哦!”少年雙眼微眯,笑道,“度化?此言何解?”

老頭拈須微笑,道:“老夫身上有經書兩卷,一為天策三十六章,一為地策七十二章,照章習之,皆妙用無窮,你既解開繩結,可以任索其一!”

“哦。”少年來了興趣,“那天策如何?地策又如何?”

老頭滿臉莫測高深,道:“天機不可泄露,須得先行選擇!”

少年歪頭想了一陣,笑道:“多的總比少的好,我便選那七十二的吧!”

“當真?”

“自然當真!”

老頭搖搖頭,滿臉惋惜神色,卻還是從懷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絹冊,遞到了少年手裡。

“小子,此乃地策,記載著凡間帝王權謀之術,習此可讓你恣意縱橫朝堂之間,保你一生榮華,成就霸王之業!”

少年接過絹冊,卻不急著打開,衝老頭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看老丈神色,似是我選錯了!”

老頭歎一口氣,道:“自是選錯了,地策雖好,卻終究隻能帶給你凡間福祿,怎比得上天策玄奧,可以修身入道,脫俗成仙!”

“那我不是吃大虧了?”少年滿臉懊惱神色。

“正是,這虧可吃大了!”老頭滿臉同情。

“讓我吃此大虧,就是老丈你的不對了!”

“哦,這地策乃是你自己所挑,與我何乾?”老頭一頭霧水。

“老丈既然身懷仙策,必是仙人,大凡仙人,應當是宅心仁厚,品德高尚的長者,那有見人上此惡當,也不稍做提醒之理。”少年理直氣壯,“老丈此舉,未免不夠厚道。”

“這,天規如此,老夫也沒有辦法……”老頭擔上此“不厚道”之名,一時有些苦悶。

少年見狀,心裡暗暗高興,不依不饒道:“既然我乃上天有心度化之人,老丈便當儘心點化,怎能墨守成規,讓有緣人痛失良機?老丈此舉,不是有違上天意願麼?”

老頭臉上愁苦之色更濃,道:“這、這也有道理,奈何仙策送出,便不能更換,老夫也是無能為力!”

少年作歎氣狀,道:“既是天規所限,小子也不敢讓老丈為難,這仙策不必換,老丈也不必內疚,隻怪小子福薄而已!”

老頭搖搖頭,拍拍少年肩膀,陪著他歎氣。吃草的老牛大約覺得奇怪,回頭定定看著兩人,引得那驢子也抬頭看了一眼,過得一會,覺得無趣,晃晃腦袋,又躺了回去。

歎了半天氣,少年暗自著急,這老頭真是榆木腦袋,不點不透,要討好處,看來得把話說明白了才行,當下說道:“小子既已無緣修仙,心裡也不敢再存奢望,隻是一直聽說仙器法寶神奇無比,卻是平生不曾見過,不免遺憾。老丈身上若有,可否借小子一觀,以了心願呢?”

老頭一楞,眼中喜色忽現,道:“對了,更換仙策,是有違天規,老夫饋贈補償於你,卻不受天規所限!”哈哈一笑,不停手地從大袖子裡掏出一大堆東西來,槍劍鼎爐如意令牌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材質或金或玉或鐵或石,俱都異彩漣漣,耀眼奪目,看得少年口水直流。

老頭本為尋得補償過失的方法而高興,一大堆東西掏出來之後,滿臉興奮之色又轉為苦惱,自言自語起來。

“這點金棒用處不大,送你也無用!”

“這驅鬼牌陰氣太重,送你有害無益!”

“這龍骨刀威力太大,又是凶器,送你不免妄造殺孽,與天條不合,不妥不妥!”

……

老頭一邊言語,一邊把他認為不適合相送的東西往袖子裡塞,嘴不停手不停,過得片刻,地上隻剩下一直漆黑木匣,他掂量再三,終於說道:“這個可以了!”滿臉笑容,把木匣往少年懷裡一塞,長長吐出一口氣,似是為擺脫了“不厚道”的惡名大感欣悅。

少年雖然見那木匣黑漆漆的不起眼,心裡卻不敢有絲毫輕視,既是仙品,必有神通,他年紀不大,卻早已懂得不能以貌取物的道理,將木匣摟在懷中,心滿意足。

老頭見他適才還在為失去修仙機會痛惜,此刻卻似開心無比,不禁奇怪,心念一動,恍然大悟,罵道:“好小子,你本就愛這地策,卻來故意騙我寶貝,是也不是?”

老頭本是玄仙,自是智慧出眾,隻是入道之後,每與凡人接觸,其人無不恭敬有加,惟恐觸怒了他,失去修道機會,哪有人大膽至斯,敢欺騙於他?因此才會一時不察,中了這少年的小計謀,此刻靜心一想,自然看破了其中關鍵。

少年見他識破,也不否認,笑嘻嘻道:“老丈是仙人,當是金口一諾,這送出來的東西,總不能要回去吧?”說完,竟順手將那小匣子塞進了懷裡。

老頭反而笑了,說道:“你且說說,為什麼放著修真入道的機會不要,偏留戀凡塵富貴,選這地策?”

少年收起笑臉,正容道:“敢問老丈,修真成仙隻後,可能儘度至親於世外,共享天倫之樂?”

“不能,修真第一要訣,便是要斷絕七情六欲,方能潛心向道!”

“那可能隨心遊曆世間,拯萬民於水火,救貧苦於危難?”

“不能,修真之人,當與塵世再無瓜葛,焉能隨意以天術擾亂自然興亡之道!”

“如此說來,修真一道,除了能獨善其身外,一無用處,學之何為?”

“這……”老頭覺得這少年所說,似是而非,但偏偏又不好反駁,一時為之語塞。

少年目光炯炯,接道:“如今適逢亂世,戰亂不斷,天下蒼生苦痛不堪。小子家族得長兄名聲庇護,免稅免征,尤自圖得溫飽,而鄰家親友,卻無不門戶破敗,食不裹腹,衣不遮體,若不是常得家兄救濟,怕早已流離失所。”

“家兄日見眾人如此苦狀,有憐憫之心,卻無救助之力,每每自責。況且天下之大,窮苦者何止千萬?而似家兄一般將貧民苦痛放在心上的能有幾人?縱使有此仁人,有幸得他們庇護的又能有幾人?”

老頭默然良久,道:“天道畢竟源於世道,世道不堪,天道不興,這是天意也無法更改的事情,奈何奈何!”

“天意無法,便當以人力改之,小子有幸,得此地策,當以其中帝王之術,開地千裡,澤被萬民,使天下蒼生共享太平,豈不快哉!”少年說到此處,雙目異彩閃爍,興奮不已。

老頭為之一楞,繼而開懷大笑,道:“果然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小哥有此抱負,足可受這地策有餘,老夫可以心安了!”長笑聲中,拂袖而起,滿臉喜色,一扯地上毛驢長耳,毛驢一聲鳴叫,精神抖擻立起。

老頭衝少年一拱手,道:“小哥既已有道心,當要謹守,功成便須身退,切莫貪戀富貴榮華!”輕飄飄躍上驢背,毛驢歡快跳動,一路小跑而去,老頭放聲高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少年聽老頭歌意,知是在點化自己,不禁起立,肅容拱手聆聽,及得歌聲去遠,方才坐下,清風一吹,酒意上湧,就此沉沉睡去!

及到醒來,已是夕照滿天,繁星初現,拍拍腦袋,站起身來,想起適才經曆,還以為是一場荒唐夢,伸手入懷,碰到那絹冊和木匣,方自醒悟,滿臉愕然,繼而哈哈大笑,跳上牛背,尋路回家。

走得一程,屋舍已隱約可見,那少年屋前,好大一棵柳樹,長長枝條,隨風擺舞,說不出的自在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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