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無言以對,她才發現眼前這個年輕少婦的優雅外表下原來充塞著悲哀。
袁藝歎口氣,竭力溫和地笑道:齊齊,所以對小誠——我尊重他,照顧他,也可憐他,但我難以理解他,至少在他說出他的苦衷之前我做不到。他隻是犯了個類似年少輕狂的錯誤,可他帶給這個家庭和所有家人的不幸實在太多。他媽媽和哥哥至今不原諒他,我也無話可說。
齊齊玩弄著水杯,突然間為自己的立場感到尷尬,也有瞬間覺得這一切真複雜,自己的確多管閒事。袁藝安靜地坐著,也不再說話。兩人這時都聽到客廳裡傳來的細微談話聲,卻都無心理會。
過一會兒,齊齊忍不住問:你知道他那是為什麼突然提出不上大學嗎?
袁藝搖頭道:這個更讓人費解了,一個明明有希望上一流大學的尖子生為什麼平白無故要放棄,這個還得靠你問他。
齊齊心裡喃喃他怎麼可能和我說。
“說起來,這一切都是由此而起。因為我公公婆婆都出身農村,文化水平低,對子女的希望更大一點,這些再正常不過。他們從年輕時開始做生意,到那時已經是牛奶區域代理商,我想也正因為這個費誠才選擇開那個店的吧,畢竟接觸過一些。”
“大概是的。”
“可為了安心供費洋他們兄弟倆讀書,從費誠讀高中起,我公公婆婆便放棄了生意,而且從縣裡搬家到市裡。我想,這樣煞費苦心的付出,到最後費誠突然做出這種事,也難怪他們會接受不了。”
齊齊應一聲,不知在想什麼。
“他性格太古怪了——彆人承受不起。”
“他這三年怎麼過的你知道嗎?”
“你不清楚嗎?你不是還暗戀他?”
“哦——那是最近的事,我和他其實認識不久。”
袁藝笑道:如果你問他的日常起居我當然不知道,我隻曉得他在你們學校附近住了一年多,平時大概打工賺錢,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給他點零用,但大多數都被退回來了。
“那他和家裡呢?”
“平常不聯係,他畢竟有心理負擔。就我所知,每年除夕那天上午他會去我婆婆那裡一次,那時我和費洋都在,但他們不讓我開門。費誠他——在門外站一會兒也就走了。費洋和他媽媽沒有原諒過他,我勸費洋至少對他和氣一點,他也不聽。想起來,有件事很可笑,兩年前我和費洋結婚那天,小誠他不知那裡來的錢,竟然到酒店裡上了五千塊的禮金,可費洋知道後當著他的麵向親友宣布飯後請大家去桑拿,就用這五千塊。”
齊齊一咧嘴,心想這費洋也真夠黑的,這麼損人。
“他受得了?沒發脾氣吧?”
袁藝笑道:沒有,他見我婆婆不在就走了,連酒席也沒吃。這麼多年來他對家裡人是沒脾氣的。
“他認錯了?”
“你忘記我剛才說什麼了?關於他出走的前前後後以及那個匪夷所思的想法,不僅是我,連費洋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他是在努力補償,想要挽回什麼,可他從始至終仍沒有向我們說明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認錯,我們還一頭霧水。”
“他大概以為即使他說了你們也不會原諒他的。”
“總之,這一家人活得很累——兒子背上弑父的罪名,這一輩子還怎麼回頭。”
袁藝的悲觀忽然讓齊齊明白,其實原因和過程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結果已經如此,費誠即使再有苦衷,也不可能辯得過生死,死是劇痛,人死為大,惡人死了才講寬恕前孽,那麼他的錯豈不是要伴隨一生,一點餘地都沒有?
窗外冷風入室,齊齊不禁有種寒毛直豎的感覺,她剛要說話,忽然聽客廳裡一聲清脆的玻璃碎響。袁藝急推開門,見是水杯摔了,故作鎮定地笑道:誰摔的,這麼不小心啊。
費誠兄弟倆分坐在沙發兩邊,像在對峙。
一陣沉默,費誠忽然強笑道:哥,我都二十一了,你還讓我去高考、上大學?
“你上不上大學我不管,我隻要你明年考一次,就考那所財大,考中了,把錄取通知書在爸墓前一燒,讓他知道就行,”費洋重新換個水杯,緩緩道:就這樣,以後你愛乾什麼我都不在乎,去準備吧,有什麼事再通知我一聲。
費誠躊躇不已,垂著頭道:哥,這不現實。
“什麼叫現實,你告訴我什麼才現實。”
“總之——這不可能。”
“那你今天來乾什麼!”費洋猛一站起,激動地掀翻茶幾,大聲道:你他媽今天來乾什麼!
袁藝皺著眉勸道:費洋,你冷靜點,彆每次都鬨得不歡而散。
齊齊到費誠身邊,揪揪他衣角示意走人。費誠不理會。
費洋難以平靜,幾步走去拽住費誠衣領,陰沉道:你還有臉和我提爸!你每年去他墓上乾什麼!讓他知道他辛苦大半輩子就養出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養出這麼個白眼狼!
“哥!以前的事沒那麼複雜!為什麼你和媽都不能看開一點!我在爸爸墓前和他解釋過了,他會理解我的!”
“混蛋!你還真夠不要臉的!”
袁藝和齊齊見情況不對,忙一人一個拉開了。
費誠潮濕的眼睛裡泛出點點猩紅,輕微地喘氣。
費洋手指門外,尖銳道:你可以滾了,滾!這裡不歡迎你!
費誠一咬牙,知道多說無益,也不打招呼,便獨自一個下樓了。
齊齊急忙拿了外套也要出門,忽然聽費洋說等等,“你是他什麼人?有個忠告,跟他不會有好結果的,那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自小如此。”
“你——”
袁藝給他使眼色,示意先出去。
齊齊在小區花園追上費誠。外麵已經徹黑,因為汙染,夜色帶有城市特有的涼薄。費誠走得很慢,似乎在等什麼,果然沒幾分鐘見袁藝也趕來,囑咐路上小心。費誠鄭重地道歉:又讓你白費心了,嫂子,結果還是這樣。
“沒事,你彆在意。”
費誠慘笑道:都讓你習慣了——對不起。
袁藝一笑了之,又和齊齊說幾句悄悄話,才把他們送上車。
回去已經快午夜了。齊齊一直回想著袁藝的話,一路上安靜許多。費誠樂得清靜,仍是那副散漫樣,看不出有什麼情緒。他到店門口正要開門,回頭仍見齊齊精神恍惚地跟著,便問:你不回宿舍?
“啊?要回的,當然要回——不過這會兒回去又得跟值班大媽廢幾句話。”
“那就住我這兒吧,我去極點。”
“不用不用,我能擺平。”
費誠饒有深意地注視她一眼,忽而笑道:我嫂子講鬼故事嚇到你了吧,怎麼魂都沒了似的。
齊齊一怔,不知他是否有所指。隻聽他仍是開玩笑的語氣,一邊開門拉卷閘一邊說:任何故事一經人講就會有誇大的成分,因為講的和聽講的都是人,會聯想——鬼故事也一樣。
“你都曉得了?”
“不然你怎麼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她找你還能乾什麼?”
“那你知道她最後在花園那裡和我講的悄悄話是什麼嗎?”
費誠回過頭,疑惑道:你想說什麼?
“呃——我想問你——當初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不想上大學?”
“你應該問更早以前我為什麼連高中都不想上了?”
“嗯,為什麼?”
“因為無聊。”
齊齊從中看不出任何價值,想說什麼又住了嘴。
“很晚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