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宏義真的不欲多聊,但礙於二人同行,又不能加快腳步,所以當看到車站的牌子時,他不禁如釋重負。那女生好像感受不到宏義的情緒,自故自地繼續與他說話。
“你也是考高考的對吧?你還記得中化那些範文中,有篇是殷海光所寫的《人生的意義》嗎?”
二人在車站前停下來,“記得,雖然我中化成績不太好,但對那些範文印象倒是挺深刻的。”
“我看你也累了,回家的路上想想這篇文章吧,我很喜歡它呢!就這樣,明天見!”她用的眼神像告訴宏義她什麼都知道了,你的心思已被我看穿般。說罷,她便徑自向前走,剩下宏義一個人在車站前發呆。
宏義清楚記得殷所提及的人生層次,那幅由物理層至價值層的金字塔圖片仍記憶猶新。當中化老師滔滔不絕地談人對真、善、美的追求,除了宏義,其他同學都在忙著抄筆記,希望考試時析述能更飽滿。宏義自知不是念中文的料子,所以每次中化堂均當作老師在說故事,反而不知不覺將很多內容記在心上。
他忽然想起有一陣子網上很流行利用“我思故我在”造句。
那,我為何在這裡?我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這間公司,這代表我屬於這地方嗎?我為了什麼存在?
原來我由中學開始一直逃避的問題就是這個。幸好剛才那女生令我開了竅,可惜知道了問題卻不等於知道答案。即使問題仍未解決,太陽還是會繞、明天還是要上班、 工作還是要做。
我會不會一輩子都是這樣子?
“你好,請問你是朱利安嗎?我剛剛聽到你身邊那女生這樣子叫你。”突然,一個穿著西裝領帶,看似比自己年紀大一點的男生走過來和他說話。
“嗨,你好!你是哪層的同事?”宏義想這一定是彆層的同事,他告訴自己不可以再失禮人前,因此裝起笑臉,熟絡地和他打招呼。
想不到反倒是對方感到驚訝,他好像有點手足無措,一手從口袋拿出手帕拭汗,另一手遞上名片。“我姓祺,不是你們公司的職員,我是和泰唱片宣傳部經理。”
“祺先生你好,請問你是想找我們公司洽談公事嗎?你想找那部門?”
“不,我想找你。”
“找我?”
“對,你覺得這樣當上班族適合自己嗎?好像我,雖然一天沒有多少時間是在辦公室上班,而且天天要麵對上司不同而無理的要求,但不知為什麼,我挺喜歡現在的工作,日子忙得很充實,你呢?”
宏義不語,心想,這個人未免太奇怪了吧。
“所以,我希望你能考慮加入我們公司。”
“什麼?你想挖角?”宏義感到萬分驚訝,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被彆家公司看中 。
“不,我希望你與我們簽約,成為和泰旗下的藝人。”
宏義再一次無言以對。怎麼會這樣?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有很多問號,但我一眼就看出你有潛質,因此我很希望你能加入和泰。我們會淨切努力令你成為新一代明星。既然你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麼,為什麼不借此機會試試其他東西?也許你會找到自己的路。”
“放心,現階段即使你和我們簽約,也不用辭退現在的工作,我們的會麵時間可以訂在你下班後。”
這麼古怪?連見麵時間也這麼遷就我?那會有這樣便宜的事?
“我們真的很有誠意,希望你考慮看看,隨時上來我們辦公室談!”
宏義認為不論如何,當下應該先打發這個怪人走,於是爽快地收下名片,並裝作巴士到了,與他道彆。
目送朱利安離開後,祺豐瑞立刻收到袁娘的電話。
“怎樣?找到上班族了嗎?”
“找到了一個挺帥的,隻是他好像興趣不大,而且上班族怎會冒失去高薪厚職的風險去當歌手……你為什麼非要找上班族不可?”
話筒裡傳來袁娘的招牌高頻率笑聲,“這樣我們便有理由叫那些男生在下班時間後才到公司,可以避免他們發現上班時間時公司卻隻有我和你兩個人嘛!”周末晚上的卡啦OK房間內坐滿了年輕男女,走了調的歌聲成了酒杯與骰盅的碰撞聲的陪襯。桌子上全是吃不完的食物和數不儘的酒杯,但每次進來房間的人彷彿沒有留意到這光景般,每次均再放上一碟盛得滿滿的食物。於是,他一直蹲在桌子旁,疊著沒有食物的碟子及抹掉桌上的水漬。
“何鴻朗,乾嘛一直蹲在那?過來一起唱吧!”
“不了,你也知道我一喝醉便喜歡收拾東西……”
才假咧。何鴻朗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繼續擦著桌子。友人也沒有多追問,彆過頭徑自高歌。何鴻朗頭腦清醒得很,但卻不停擦拭著同一點,像是上麵粘到口香糖似的。仿大理石拋光的桌子上是何鴻朗的所謂朋友在玩樂的身影。他知道隻有他在悶悶不樂。
但最諷刺的是這是他的歡送會。
下星期便要出發到澳洲留學,第一次離鄉彆井,最舍不得的總是這裡的人。何鴻朗的朋友甫知道這個消息,便急忙說要為他舉辦歡送會,給他難忘的一天。
結果,這晚真的很難忘。何鴻朗明白,也許人長大了,與朋友約出來玩樂總需要一個理由,隻是今回的理由是自己而已。不知道這算否讓他看清楚了一切,他隻嘲笑自己當初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原本很害怕沒有人會歡送自己,但最後若以這次派對的出席人數計算,他應該是一位很受歡迎的朋友。他知道以後再看到今晚的照片,他心中會為是夜的人山人海感到自豪。
可是,自豪過後何鴻朗隻感到空洞。無儘的空洞。原來最難過的不是沒有人歡送自己,而是原來自己的離開與其他尋常事沒有分彆,隻是一個讓大家玩樂的理由。何鴻朗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挈友,因此今晚在場的十之八九均是朋友的朋友,大家隻對何鴻朗拋下一句“一路順風”便各自聊天唱歌。
身為主角,卻沒有人想過自己的感受,但正因為身為主角,才不能一走了之。即使場麵有多尷尬多難受,他也隻可以強顏歡笑,繼續待在這個房間,裝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其實他隻想和三五良朋坐在一起聊聊天,讓他再次感受朋友之間的羈絆,讓他能有勇氣及動力麵對未知的未來。但這次的分離卻被一笑帶過。何鴻朗那一剎竟希望沒有人歡送他。
也許是有人注意到了吧,“來來來,主角是時候唱首歌了!”
何鴻朗立刻搬出假笑,拿起麥克風,上下跳動,熟練地帶動著現場氣氛,唱起這首最流行的曲子。眾人亦不停鼓掌歡呼,專注地看著何鴻朗。
但歌隻唱到一半,眾人便回到自己當初的位置,喝酒的喝酒玩樂的玩樂,何鴻朗回過頭時已沒有人再聽他唱歌,他隻好獨自撐過剩下的時間。那兩分鐘像是人生最長的兩分鐘,何鴻朗腦海中不停閃過他與這些人的共同回憶,但漸漸地他的腦袋與他的視線一樣變得模糊,他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因此在唱過最後一個字後便佯裝去洗手間。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何鴻朗反複回想過去的一切,也許今天的局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過去的聚會,他總是提不起勁也高興不起來,即使身邊的人儘是所謂的朋友,總是高聲地談笑玩樂,他卻一點也不享受。他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異次元,與他們處於不同的空間般。他們越談得起勁,何鴻朗越覺得自己是多餘的,是應被忽略的。慢慢地,何鴻朗學會了以“在收拾東西”、“幫助洗碗碟”等理由偽裝自己,爭然個人喘息的時間。
何鴻朗發現,自己好像忘了兒時是如何認識朋友,又是如何與他們相處。為什麼小時候會不停要求爸爸媽媽讓自己到朋友家玩,即使那位朋友其實住在隔壁而已?為什麼小時候會如此希望能和朋友在一起?那種快樂的感覺到哪了?
何鴻朗心想自己一個也總比與這些人在一起強,因此下定決心在房間外慢慢閒逛,直到派對快要結束時才回去。他走進領取食物的自助餐區域,準備真正開始一人晚餐。身體和精神出乎意料地輕鬆,他一邊哼著剛才的歌,一邊夾著薯塊。
“先生,你好,我是和泰唱片的宣傳部經理,我姓祺。”突然,何鴻朗身旁出現了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男子。
“艘唐突,我剛剛在房間外聽到你在房中唱歌。你的歌聲很好,有成為歌星的潛質,未知你有否興趣找個時間來我們公司試音?”
原本因著能自己一個人而感到放鬆的何鴻朗被這個男的打擾了,他甚至連這個男人來曆的真偽也沒有心情追問,隻想他快點離開,不要讓他發現自己的一雙紅眼睛。
“先生,我想你應該有聽過我們公司吧?你也可以在我卡片上的網址查看敝公司的資訊。這不是騙局,我們真的希望你能來試音,不用花費你分毫。”
祺豐瑞看到這個男生依然把頭側向一邊,像是沒有多大興趣似的,便決定改變策略。“先生,這也許真的很突然,但這是個機會,是個你能抓緊的機會。它也許是你的新開始,你也許會變成受歡迎的明星,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展開不一樣的人生!”
縱然這些台詞的確有點誇張及老掉牙,但卻好像觸動了何鴻朗的心事般。這個男人說得真動聽,什麼受歡迎什麼新開始,好像是唾手可得般。何鴻朗並不相信祺豐瑞的甜言蜜語,但他卻有失去一切的覺悟。“也不用害怕會失去朋友或被他們嘲笑吧,反正在他們眼中我隻是可有可無的人,選擇澳洲或這個男人也沒什麼分彆,得到的隻是沒有他們的人生罷。”何鴻朗心想。
“也是時候向前走了。”何鴻朗對自己說。
“好吧,我回家考慮看看。”他接過了祺豐瑞的名片,頭也不回地離開,隻剩下祺豐瑞一人在偌大的房間。
祺豐瑞望著何鴻朗的背影,看不出丁點能成為偶像的光芒。但他的歌唱得挺不錯,那個袁娘說得對,組合中總要有位唱將,才能彌補其他人的不足。而且他的心事均寫在臉上,這類人最容易被突如其來的機會打動,看來很大機會會來試音。
但祺豐瑞心中有一小部分抱著僥倖心態,希望找到的這些路人能令袁如凡麵對現實,放棄這個危險的計畫,也算是好來好去。畢竟加入和泰才數個月,眼光總不如模特兒公司或其他星探,雖然直覺告訴他這些人也許有一絲機會成功,但在那個袁娘眼中也許是一群烏合之眾。如此一來她便能明白到自己的計劃有多癡人說夢從而放棄,那麼自己的日子也好過點。
祺豐瑞腦中突然浮出袁如凡猙獰的嘴臉,不由得心一沉。總而言之,現在隻能先找到她要求的人再見機行事,在這期間順道打聽一下有沒有彆的唱片公司缺人,好像是個比較實際的計畫。
“好吧,付了這麼多錢,先拿點吃的再說!”祺豐瑞鼓勵自己,一邊看著琳琅滿目的食物,一邊在口袋中拿出一張從記事本撕下來的紙,在上麵劃著記號。
“會唱歌的男生,完成!”祺豐瑞拿著那張紙及一整碟火腿,興致勃勃地走回房間,心中想著待會要一邊唱打怪獸的歌一邊想像袁娘被自己擊倒的畫麵,由衷地笑了出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十一時。
一首接一首的唱,時間過得飛快。轉頭一看,祺豐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脫了鞋,將雙腿放在茶幾上,整個人靠著沙發,麥克風和叉子像粘在了手上般。
原來一個人唱歌也挺舒暢,祺豐瑞回想當和泰還在時,每星期都會和那些同事唱卡拉OK,但卻感到異常拘謹,不敢太放膽。身為年資最少職位最低的職員,祺豐瑞隻有坐在一邊聽及拍掌的份兒。漸漸大家也接受了這個潛規則,每次唱歌總是固定的那幾個人, 歌單和流程也變得大同袁,而祺豐瑞的參與也變成了例行公事。
祺豐瑞不顧儀態地伸展四肢,“待職員來催促我結賬才走吧!”難得能讓自己放縱一次,不用在玩樂時也仰人鼻息,也不用害怕明天上班遲到會被罵或被扣工資,反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真正的工作,也沒有工資可以讓那個袁娘剋扣。至於朋友,祺豐瑞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講解這份長期站在犯罪邊緣的工作,所以也不敢主動邀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