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敢在候爺的地盤出老千,他娘的…”
厚重油膩分不清黑還是灰的簾子被一股大力掀開,曖熱汙濁的空氣、吵吵嚷嚷叫大叫小的聲音隨著掀開的簾子往外一撲,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簾子縫隙裡飛出,砸在厚厚雪地上。
“呸”,毛茸茸的東西尚未從雪地裡揉起,口一張,文縐縐的罵聲響起,“老子天潢貴胄,今兒心情好,駕臨爾等賤地,是你們天大的福氣知道不知道…彆他娘的有眼不識金鑲玉…”
一輛青幄油壁曖轎正晃晃悠悠地打簾子口經過,裡頭忽然傳來一聲軟語,“停。”
那一乘小轎挨著簾子口停了下來。
雪地裡毛茸茸東西的聲音漸漸嘟噥下去,“準你們出老千,不準老子出,他娘的州官放天火,老百姓倒不能點燈…”
聲音帶了絲哭腔,軟軟地,瞬間被雪花狂風刮得絲兒也沒有,那毛茸茸的東西在雪地裡左一扭右一扭地不太利索,想是被人摔傷了腿,那東西憤憤地轉向簾子方向,原是個捆著灰鼠毛背心的人,一張臟汙的麵孔,那麵上灰黑一片,瞧不出本色,嘟噥間牙口倒是細白得很,細瞧麵部輪廓也頗端正,隻此刻眉宇間滿是憤懣,端正的輪廓稍稍走了形。
是一個尚帶著稚氣的少年郎。
“冬香,”轎子裡再次傳來方才的語聲,暖暖地,糯糯地,“去瞧瞧是哪家的老子娘在那裡叫嚷。”
語聲裡的笑意清晰可辨。
冬香是轎子邊拖著長辮的胖滾丫頭,她胖跑了兩步,倒也不嫌人臟汙,攙著雪地裡的人站起,拉扯著不情不願的那人至轎子跟前。
“小姐”,冬香猶豫了下,“原是個小少爺。”
“呸,少爺大爺都分不清?看清楚,老子是大爺,崔世崔大爺,不是什麼小少爺。”
轎子裡哧地一笑,裡頭忽地伸出一隻手,搭在轎簾一角,待掀不掀。
那手指管纖長,豐潤勻稱,膚色欺霜賽雪,卻比轎子外頭的雪色又多了幾分活氣,多了幾分水色,直是天上有人間僅存的,那叫崔世的少年直了眼,一雙眼珠隻管定在那隻蔥管上。
轎子裡聲音一冷,“知道天潢貴胄,講得出駕臨爾等賤地,還以為遇到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哪知道…不過是粗言粗語的村夫。冬香,起-”
轎中人口裡叫著起,放在轎簾上的手一動,那崔世急叫,“慢著-”
那離了簾子的指頭立刻攥回簾子,仿佛就等著少年叫喚這麼一聲兩聲的。
崔世顯是傷了腿,那惟一得力的一條腿繃得極緊,他儘力躬身,兩手左右一合,往前一揖,“小可崔世見過小姐”。
行禮動作竟是標準之極。
搭在轎簾上的五指一緊,青色軟簾被攥得向裡一收,露出裡頭的半張臉來,崔世剛好抬頭,看到一張如花臉麵,頗是年輕,隻一瞬,忽又被掩下的簾子遮得不見蹤影。
“崔平伯是你什麼人?…你可是出身崔家?”-那語聲竟是有些迫不及待。
小少年咧嘴一笑,“崔世大概是現世的猴頭,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要說崔家,我也算是崔家人,博陵崔氏還是清河崔氏?500年前總是一家子了…”
轎子裡頭沒了聲響,半天傳來一歎,“罷了”,又揚起了聲調,“玩的什麼,骰子?牌九?可是輸得太多被攆出來了?”
“非也”,崔世一笑,滿麵炭黑中越發顯得銀牙耀眼,他抬手一翻,不知從哪裡摸出個骰子,油黑發亮,“出千。”
轎簾忽地掀開,那張如花臉麵透出來,兼帶著不可置信不可思議,“你敢在混天猴候江的地盤出老千?”
崔世瞧著那露出半個身子的美人小姐,慢慢站直了自個兒的身板,單薄的身子骨在雪地裡看著像棵經霜不倒的樹,“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美人忽地一笑,玉色手腕一鬆,青色轎簾垂了下來,但隨即又被掀起,那美人邁出轎子,伸掌,“骰子拿來我看。”
原是個長身玉立嫩臉生蓮的小姐,裡頭一身大紅旗袍,鑲銀滾邊,裹得身軀隱隱綽綽,外頭罩著銀鼠貂裘,清冷麵龐中含著一絲暖意,瞧著像是雪海初露的一枝梅。
崔世將骰子遞與冬香,“小姐請看-”
這動作引得美人微微點頭,她將骰子置入掌中,未看先歎,“玲瓏骰子安紅豆…”
她瞧著崔世,目光微閃。
少年崔世慨然接口,“入骨相思知不知。”
美人一笑,掃一眼掌中骰子,眼裡閃過幾絲嘲諷,手一揚,那骰子帶著風聲不知甩沒到了哪裡,“作假的骰子…這種東西也敢闖候江的地盤,你膽子夠大…讀了些什麼書?”
“四書五經,無所不通,唐詩宋詞,無所不曉。”
美人掃他一眼,重新邁入轎中,“兩句歪詩,換得骰子一顆,還生了天大的膽子…可憐、可歎。”
那崔世轉身欲走,“時不利也,奈何?”
“慢著”,這回換美人出聲挽留,“你可願跟著我?”
崔世不動,“崔世無家可歸,可也不是有奶便是娘…小姐拿什麼讓崔世心服?”
那美人拿帕子掩嘴笑,“誰要做你的娘?…你倒不先認認我是誰-牌九花會十三張,詩牌詩韻套簽子,搖攤挖花白鴿票,你要賭哪一樣?”
她厲喝一聲,“冬香,亮手藝。”
胖丫頭應一聲,從隨身包袱裡摸出個骰子及簽筒,托在掌上向崔世行來,崔世暗地裡撇撇嘴:大家丫頭出門在外慣常帶著頭油梳蓖,這帶著骰子的,哼,倒是頭一回,開眼。
“少爺,幾點?”
“六,爺大”。崔世幾乎是惡狠狠地。
“好。”小丫頭憨憨一笑,將骰子往簽筒裡一丟,仰麵一翻,將筒口朝下。
眼前忽然起了一片風裡雪雪裡風,小丫頭擎著簽筒,一條手臂忽上忽下,忽而竄如靈蛇,抖著手臂往右上角拚命竄升,忽而急急一帶,那手臂不知怎麼到了左邊,波浪般下旋,而那左右變幻之間竟像是平空起了流風,颯颯有聲。
骰子在簽筒裡撞擊有聲,砰砰直響,那竹簽筒裡竟像是有磁力一般,骰子直似粘住了似地,竟沒有從筒口處掉下來。
隻聽得骰子撞在簽筒裡咚咚響,胖丫頭手腕分花一樣分到崔世跟前。
“開”,筒口穩穩地扣在左手掌心,簽筒往後一撤:六點,有如掌中梅花,微微綻放。
崔世瞪大了眼,瞧著掌中六點,瞧著胖丫頭紋絲不動的左掌,咬一咬牙,伸手往胖丫頭左掌一推。
觸手一片火熱,那掌竟像是熱鐵所鑄,他使了平生的勁,那掌不動分毫,朝上的六點紅得耀眼,生像是張開口的嘲笑。
他張著嘴,木呆呆地望向美人,一直笑瞧著崔世的美人此刻回身上了轎,放下簾子,“可看出來了?”
她叫了胖丫頭到跟前,隔簾耳語了幾句,胖丫頭立刻帶了幾個轎夫消失在風雪裡。
崔世身上已落了一層盛京的雪花,他挪到轎旁站好,“請小姐賜教。”
“你看到的自然不是筒子裡的骰子,是左手的…那骰子還在筒子裡。什麼時候換的?自然是筒子往手上扣的時候…再想想。”
崔世默了一默,麵露恍然,忽然又一撇嘴。
“怎麼,看不上?”轎中人好似知道他的心意,適時出了聲。
“說穿了自然簡單,但你想過沒有…什麼時候倒扣?什麼時候你會分神?心理火候的把握如何才能做到分毫不差?…這背後,是什麼?”
“道非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一行,貴在對人心的把控,貴在出奇不意…在工具上做假是最低端的,那簡直是對老千這一行的嘲諷,缺乏對這一行最起碼的尊崇…要出千,咱們樣樣都要來真的…”
“多大了?”-這轉折來得太快。
崔世呆了一呆方反應過來,“十五”。
“把衣服脫了。”
什麼?崔世捂緊了自己。
轎子裡的人仿佛開了天眼,隱隱地笑,“誰要吃你似地…”
此時胖丫頭領了轎夫扛抬了個人過來,瞧身量跟崔世差不多,那人僵僵硬硬地,是風雪裡經不起凍餓僵死的叫花子,此刻已是死得透透的了。
崔世身上的破衣爛衫全到了那花子身上。
“拿雪把臉擦乾淨,我不希望跟我的人邋裡邋遢…我不管你是不是崔家的人,不管你念了多少的書…此刻起,你死了,明白?”
轎子裡伸出的纖纖玉指像是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