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青碧無雲,日頭正好。
馬廄裡通風透濕,異味隨著風往鼻孔裡飄。
能不飄麼?那麼多的馬,棕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壯的,各色馬匹一溜排開了去,排得老長,那些馬兒啃著乾草,打著響鼻,撂著蹄子,一身的腥臊味。
局頭們一個個皺著鼻子,獨崔世拈了幾根草做模做樣地撩引一匹老馬,一時喂,一時不喂。
“是不是買馬之前都可以相相馬?這規矩好,免得人不知深淺,白買了號。”
崔世的話引得局頭們大笑,“有錢能使鬼推磨…崔兄弟,這才是我們的地盤,使錢的地方-你當誰都能來哪?”
崔世很是吃驚,“不能來相馬?那怎麼買馬呢?”
“春秋兩季賽馬,外頭報紙上整版整版的全是賽馬新聞,各種預測、周易八卦、小道消息滿天飛,還有專門的馬經,還愁買不好馬?”
“不行不行”,崔世搖頭如撥浪,“報紙上頂多看到過往成績,你曉得那馬現在如何…還得咱們這樣,實地摸摸看看,哎,騎師呢?騎師來,讓少爺瞧瞧,馬再好,也得人騎術好…”
還真的過來一個騎師,五短身材,臉膛黑紅,穿著身灰撲撲的短打衣卦,精壯乾練。
崔世笑得合不攏嘴,“這騎師好,下盤短,人精乾,重心就穩,那馬就駕得好,自然成績就好…是不是老哥哥們?這騎師成績是不是好?”
這人一來,局頭們臉色就有些微妙,再聽得崔世這麼一問,那臉色就更加的晦暗不明。
眾人都各自尋摸各自的馬,沒人答腔,最後是張胖頭撐不住,“崔兄弟,這人成績最近是最好的,而且他那馬,你看,皮快繃不住肉似地,全是勁…”
張胖頭還沒說完崔世就打斷了他,“這個好,馬好,人也好,就他了…你幾號?抱歉,馬幾號?”
“崔兄弟崔兄弟,你還是太年輕了,”譚局頭看著直歎氣,“老話說得好:盛極而衰,物極必反。這馬最近太過強勢,已經到頂點了,你再買,它萬一走下坡路…你這不敗的英名,完囉…”
崔世仰頭大笑,“什麼英名不英名的,那都是哥哥們看得起,我就買這個,等著馬號出來…”
他哈哈笑著,攬住譚局頭肩膀,“也有老話說得好:天人合一。這6號馬,勁是繃都繃不住,你看那肌肉,那油亮的鬃毛…馬號也吉祥,六六大順,騎師也是精乾得不得了,三好合一好,我沒理由不買…老哥你說是不是?老哥買的啥?”
譚家局頭直搖頭,“反正我不買它,我去看彆的…”
譚家局頭真個直往前尋摸彆的馬,在旁邊跟著的張胖頭趨前跟了上去,“譚頭,譚頭…我跟你一起買。”
結果局頭們都跟譚頭買的一樣,獨崔世一人一樣,眾人都嘲他不世英名要付諸流水,又勸他也跟大家買一樣的,他不急也不換,拉著那騎師往遠處走得不見影。
局頭們暗暗冷笑:跟騎師拉關係,現在?晚他娘的八輩子了!
胖頭又跟譚局頭湊在一起,“譚頭,咱還真怕他跟大家夥一樣,幸虧。”
譚頭瞥了他一眼,“年輕人是這樣的,你說東,他偏要往西,氣盛!-可不得吃虧嗎?”
吃什麼虧吃什麼虧?第二天張胖頭把自己的胖頭幾乎拍腫了,這種虧他願意一吃再吃好嗎!
誰曉得崔世買的那馬居然又跑了個頭馬,同一匹馬一再奪得頭馬的事情,見過麼?見過麼?張胖頭悔得牙齒都掉了!
看看自家買的破馬,拚了性命也才跑了第幾…第幾來著?沒眼睛角看!
天上掉餡餅砸崔世頭上了,那小子賺得盆滿缽滿。
還能說什麼?福將!真正的福將!天佑的福將!
不光張胖頭不明白,後來知道結果的冬香也不明白,覥著臉不依不饒地追著容佩問,“為什麼呀小姐?”
“什麼為什麼…”實在躲不過的容佩在她頭上敲了一記。
“少爺為什麼運氣那麼好?人人都稱他福將呢!早曉得那樣容易,冬香也去買馬,現在那馬可火…”
“從前門東站到天津北站的火車現在天天爆滿,少爺住過的同福客棧也是天天爆滿,人都要跟少爺一模一樣,說那樣運氣才好…”
冬香嘰裡呱啦地講了一堆,聽得容佩耳鳴頭暈,她捂住耳,那沒有眼色的冬香仍然沒有眼色,仍然在喋喋不休。
不給她個交待這個直腸子隻怕是吃不好睡不好。
鄭容佩無奈放開耳朵,“這有什麼用?這樣就有運氣的話,那些局頭們可是跟少爺同行同住,他們挨少爺還近,他們怎麼賠了?”
“運氣福氣這東西,天生就有,學不來的,傻丫頭!”容佩嬉笑著就要遠離冬香。
“又想打發我,冬香不依…”冬香咕嘟著嘴攔住鄭容佩。
“好好好,孺子可教,知道小姐在打發你。去,給小姐削個蘋果,小姐就勉為其難地給你講講-慢著,蘋果再要懶懶散散地一切兩半你就彆想聽了!”
“誰能削得跟少爺一樣啊?都被人侍候得胚子壞了…”冬香不情不願地抱怨,然而這抱怨在容佩掠過來的眼神裡變得斷斷續續。
“去就去嘛,瞪著人做什麼,慣會嚇人!”
兩把圈椅,一院陽光。
一壺香茗,幾片蘋果,並幾樣西式小點。
主仆倆在花園裡坐下,天氣暖和得很,一絲風也無,正適合在陽光下看書打盹做夢。
鄭容佩先看到點心,“哪來的點心?洋人的東西…又是蔡將軍差人送來的?我不是告訴你不許收嗎?隨便收人東西可不好。”
“哎呀小姐,冬香是死活不收的,可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啊…”
把容佩都氣笑了,“是是是,你是秀才,小姐我真沒見過你這樣大字不識幾個的秀才—下次不許!再讓我看見…小心你的掌心!”
鄭容佩拈起塊蘋果,肯定地點頭,“大小,厚薄,切口,花紋,都跟少爺削得差不多,可見用心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要問的事,就落在這‘用心’二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