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小阿姨準備了滿滿的一桌等我們。
“小阿姨,你做的菜好好吃,難怪剛剛在路口就聞到很香的味道了。”社交王不愧是社交王,馬屁拍得很足。
“哈哈,沒有啦,不過小昕她姨丈也常說我作飯比五星級的主廚厲害耶。”上麵那些話如果是我們年輕人聽到一定覺得很弧,偏偏上了年紀的媽媽特彆愛聽,看來阿耀跟小姨丈還頗了解怎麼抓住中年婦女的心。
笑著看他們兩個一來一往的,好不有趣。
吃過午飯,阿耀和小阿姨在客廳聊天,看他們相談甚歡,我乾脆把阿耀一個人留在那邊,獨自返回老家去看看。
那年搬到台中,其實該搬的都搬過去了,沒用的也都丟得差不多了,所以屋子裡也隻剩下一些大家俱和不知道怎麼處理又舍不得丟的小東西。
以前我最喜歡趴在這張椅子上看電視,而阿森會在旁邊的小桌子小凳子上寫功課,那時候也不管他功課是不是寫完了,總是看到好笑的地方就會拉著他大笑,最後阿森索性一回家就陪我看電視,可是我知道等我去洗澡,吃飯了,他總會趕快把作業拿出來寫完,然後等我吃飽飯了還得陪我玩遊戲。
幾年前,小阿姨勸媽乾脆把這棟空屋賣掉,至少也是一筆錢,但我說什麼也不讓她賣掉這間房子,裡麵每個角落都堆滿了關於阿森的回憶,這是我唯一剩下跟他有關聯的地方,我不能想像當這個地方不再屬於我,所以,堅決地反對下,媽也沒再多說什麼,“這樣也好,我們以後回去還有個地方住,就依你的意思吧。”
每一年回到這個地方,都好像把童年的回憶全部活過一遍,當時年紀太小,有些事情記得不是那麼牢,可是每回到這邊一次,總覺得當時的回憶好像慢慢一點一滴回到我的身上,所以對於這個已經離開的人,我卻始終忘不了。
我也想過,阿森不過就是小時候的一個玩伴而已,我又何必把他看得那麼重要,或許他當時說會回來的那些話隻是氣氛使然,畢竟小孩子能多懂得約定,等待這些字的意義,這樣想著的時候,腦袋裡就會浮現他認真的表情。
雖然還是小孩子,我也能察覺那種認真的表情代表著不是說說而已,所以我也抱著相信的執著走到了今天,但是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像這樣走到什麼時候,尤其在上次聽見他的消息過後,我更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相信到底有什麼意義?
如果有一天相遇了,我們認不出彼此,還是發現其實他沒有把當時的那些話放在心裡,或者我們根本不會再見麵,太多的猶豫,讓我開始害怕相見的那天到來。
我無法控製腦袋的運轉,好多好多的事情又湧上來了,我甩甩頭,拿起掃帚拖把打算把家裡清掃一遍,勞動應該可以幫我暫時把那些擔憂壓回心中。
不知道到底清了多久,等到我抬頭看表時,才發現已經快四點了,把東西收一收,再看一眼這個地方,我走出來,鎖上門。
到隔壁,發現阿耀和小阿姨早就不在客廳了,依稀聽見後麵庭院的聲音,我走到後麵的小花園,就看見阿耀和小阿姨蹲在一旁修剪花草,“對待花就是小心嗬護才會長得漂亮,人也是一樣的,你用心對他,他自然就會給你相同的付出。”
“小阿姨,你在上課喔。”我走過去也蹲下來研究到底是什麼花能讓小阿姨講到人生哲學去。
“什麼上課?我跟阿耀講的都是人生的精華耶。”
“是是是,那請問小阿姨還有什麼高見可以給我們這些晚輩一點意見嗎?”
“你喔。”小阿姨搖搖頭,笑笑的沒說什麼。
“好啦,小阿姨,下次再來聽你跟我們分享你人生的精華篇,我們要回台中了。”
“怎麼這麼快,今天不留下來吃晚飯喔?”
“我們台中還有幾個朋友,大家說要幫昕過生日,所以得早點回去。”
“過生日?小昕你……”小阿姨有點吃驚的轉頭看我。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他們特地從台北下來的,所以……而且其實也不算過生日啦,就大家一起吃吃飯而已。”我有些彆扭的解釋。
“阿耀,你知道我們家小昕有多久沒過生日了,今天你們一定要好好幫她慶祝一下,蛋糕錢小阿姨出都沒關係。”小阿姨眼眶都有點泛紅。
“小阿姨,你放心,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阿耀也沒說破,隻是微笑看著我。
陪小阿姨把花園整理乾淨後,拿著禮物和包包,我們也準備開車回台中,小阿姨走到車旁送我們,“小昕,有時候感情的事不是像表麵看見的那樣,所以不要再跟你媽嘔氣了,看你這樣,她心裡也很難過,我相信你也不好受的,是不是?”
“嗯,我知道。”傷害明明是我最了解,也最不想做的一件事,但我卻一直昧著良心將它加諸在其他人身上。
小阿姨抱抱我,又忽然想到什麼,“啊,對了,前幾天阿森回來祭拜他奶奶,我有跟他留下電話,我進去抄一份給你。”
沒意料到會在這麼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聽到阿森的消息,我隻能愣在當下,直到小阿姨將電話號碼放在我的手上才回過神來。
“小阿姨,謝謝,那我們先走了。”機械式地開門,坐下,關門,道彆,我現在的心思完全隻剩眼前的那串號碼了。
上了路,我還是死盯著紙條看,好像一直看下去,阿森就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但手機還是靜靜的躺在包包裡。
“那個阿森對你很重要?”
“什麼?”剛剛恍神沒有聽清楚阿耀的問題。
“我說,那個阿森對你很重要是不是?”
“他是小時候隔壁婆婆的孫子,我們常常玩在一起。”輕描淡寫的帶過。
“隻有這樣?”阿耀狐疑地看著我。
“嗯。”我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點點頭。
“我沒有要挖你的秘密啊,放輕鬆一點。”阿耀拍拍我僵硬的肩膀。
我扭扭身體,故意笑的大聲,卻充滿心虛的口氣,“沒……沒有啊,我哪有。”
“第一次見麵你也是這樣,好像充滿了防備,對誰都差不多的溫度。”阿耀一針見血的說出對我的評論,我沒有什麼論證可以反駁。
“我……”但老實說,我還沒有要把阿森的事說出來的打算。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阿耀給我一個諒解的微笑。
忽然地覺得愧疚,身邊的人一直包容著我的任性,可是我卻鮮少給予她們同樣的對待,甚至吝於付出我的百分之百,隻為了保護那搖搖欲墜的東西,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討厭,可是卻無法改變。
回程的路上,我們沒有再開過口,隻是保持沉默。
路上遇到下班車潮,所以塞了一下,回到家也已經七點多了,“昕,生日快樂。”一進家門就被Fish的拉炮嚇到了。
真不愧是念過餐飲的寶兒,每一道菜端出來都像飯店裡的菜肴,害我都有點不忍心破壞他們準備一整個下午的心血,可是在吃下第一口後,筷子又忍不住地向彆盤進攻。
晚飯收拾的差不多後,我們都癱坐在沙發不想動,燈忽然暗了。
“停電了嗎?”這幾天應該沒收到要限電的通知單吧。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寶兒的聲音,可是怎麼是結婚進行曲啊?
“欸,唱錯了啦,現在是過生日啦!”另一個是小春。
“對厚,歹勢啦,一時氣氛搞錯了,我還以為要求婚了咧。”黑暗中,兩個人還聊起天來了。
我和Fish早就忍不住笑倒在對方身上了。
“爛斃了,你們兩個趕快出來,不要再丟人現眼了啦。”Fish一邊笑一邊大喊著讓他們兩個出來。
寶兒開了燈出來還理所當然的,“笑什麼啊,反正這裡也有現成的,要結婚也是可以啊。”
止住笑,滿臉紅通通的,小春則是磨刀霍霍向豬羊的表情。
“許願吧。”阿耀切入正題。
好多年沒有許願了,長大後才知道所謂的願望都是騙小孩的,不然阿森不會一直沒有回來,爸媽也不會分開了。
但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讓它實現,請把我失去的還給我,我隻要這個願望就好。
“我希望剛剛說的可以都實現。”
“什麼?我哪那麼神啊,還可以猜到你在想什麼喔。”寶兒首先發難,煞有其事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學著靈媒感應的表情。
“我的願望大概需要一點奇跡才能實現吧。”
“奇跡可能要主耶穌才有辦法,但有另外一個我們可以做到的。”shawn神秘地拿出一條黑布。
阿耀幫我蒙上眼,“現在要乾嘛?”
“噓!”這群人也太有默契了吧,連整我還一起噓聲。
我隻好任由他們帶著我走,雖然蒙著眼睛,好歹這個家我也生活了十幾年,裡麵的動線我倒著也可以走到。
憑著感覺,我猜測現在走進房間。
扶我躺在床上,然後也跟著我躺了下來,“昕,你可以把布拿下來了。”
拆掉布,眼睛一下子還不能適應,隻覺得房間一片黑,漸漸地眼前出現了好多微小的亮光。
是星星。
天花板和旁邊牆壁都黏了好多夜光的星星片,多到好像真的躺在星空下。
“阿耀說你喜歡看星星,所以我們特地準備了這個禮物。”小春滿意地看著他們努力了一下午的成果。
“謝謝。”
除了謝謝,我現在什麼也說不出口。
“太感動了?我就說阿耀對你是認真的嘛。”Fish附在我耳邊悄悄話。
可是,我無法回應他的感情,至少目前的我做不到。
夜裡,我看著滿滿的天花板,眼淚無法克製的掉下來,枕頭濕了,感覺心臟也被泡在水裡一樣,無法透氣。
今天又是個失眠的日子。
隔早還不到六點,翻了一整夜,我還是選擇放棄,起床。
冬天的清晨寒意十足,冷得我連續打了好幾個哆嗦。
一夜沒睡的結果就是換來滿眼血絲和黑眼圈,這樣憔悴的表情早就看過幾百幾千回了,但還是這麼讓人無力。
勉強牽動嘴角,希望等一下不會嚇到Fish他們,但再努力還是裝不出笑容,索幸將自己埋進水裡,至少清醒一點的我不會做出什麼太瘋狂的事。
就快到忍耐的極限了,我能感覺水從鼻子衝進腦門,但我仍是不想動。
我害怕探出水麵後,看見的又是自己那張哭過的臉,也害怕麵對著一串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打來的電話號碼,所以我隻能撐著,死命的憋著。
一陣敲門聲疾地闖入,我從水裡出來,大力地咳著。
開了門。
“不好意思,我想用廁所。”阿耀亂著頭發站在門外,一臉睡意。
“嗯。”我退出浴室讓阿耀進去。
走到客廳後,我把自己甩進沙發裡發呆。
可能是剛剛嗆了太大一口,現在腦袋裡好像有一灘水流來流去,頭昏腦脹的,我躺下來不久後就這樣睡著了。
“楊以昕。”Fish的聲音。
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Fish的臉赫然出現在眼前,“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奇怪,老是有房間不睡,愛睡外麵。”
繼上次溪頭的窘狀後,這次又是Fish發現了我。
“而且你越來越專業了耶,這次還知道要帶棉被。”Fish翻過沙發硬擠進棉被中,差點沒把我擠下去地板。
“棉被?”我先到浴室,再走到客廳,我不記得帶了棉被啊。
“你去叫小春他們起床。”Fish一把搶走整件棉被,寒風立刻鑽進每個毛細孔。
去到房間,小春三個大男人超沒形象的占據了整個地板,一一把他們叫醒後,卻不見阿耀。
“shawn,阿耀呢?”
“他睡在我旁邊啊。”shawn刷著牙含糊的回答。
奇怪,一大早的,人是可以跑去哪裡?
“Fish,你起床有沒有……”走下樓正想問問Fish,結果就看見她和阿耀已經坐在餐桌吃早餐了。
“有沒有什麼?”Fish滿足的吃著燒餅。
“什麼時候出門的?”我一大早就在客廳,怎麼沒印象有人出去。
“剛剛睡不著就起床去買早餐了,我有跟Fish說過了啊?”阿耀看向Fish。
“有嗎?好像有耶,我還以為我在作夢咧,原來是真的喔。不好意思嘛,人剛起床總是比較神智不清的。”Fish吐吐舌頭,拿她沒辦法。
寶兒他們陸續下樓來吃早餐。
吃到一半,媽就回來了。
“阿姨,昨天還讓你住外麵,真是不好意思,這幾天你可以儘量使喚我們的男丁,要煮飯,要打掃,還是要馬殺雞,應有儘有。”Fish發揮她撒嬌的功夫,媽笑得合不攏嘴,現在比起我,Fish反而更像是她的女兒。
“不用客氣啦,我們小昕很少帶同學回來,多虧你幫她找朋友來玩,今天你們就出去玩,阿姨大掃除一下,不然再沒幾天就要過年了,家裡這麼亂,對你們比較不好意思啦。”家裡就我們兩個,東西能多到哪邊,每年的這個時候與其說是大掃除,不如說是跳蚤市場集散地。
有些塵封的東西會被挖出來,兜售一番,終究還是賣不出去,隻能再回到某個刻意鎖上的櫃子裡。
跳蚤市場就是這樣,曾經珍愛的東西,這一夕卻落到賤價拍賣的下場,幸運的被賣出,遇到另一個喜歡它,需要它的主人,也了了拍賣者的心頭大患;乏人問津的最後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礙眼,討厭,背上的一根刺,這就是它的名字。
“阿姨,我們今天留下來一起幫忙好了,不然過年這個時間來住你們家也是挺不好意思的。”寶兒提議。
媽本來為難,後來在shawn他們的堅持下也就答應了。因此,小春跟著Fish回家見嶽父嶽母,而寶兒他們三個則留在我家幫忙整理。
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大概就是像現在這個樣子。三個大男生跟在媽後麵,拆窗戶,洗窗簾,搬床,洗電扇,所有你可以想像累死人的粗重工作,現在都在他們手上一一被完成。
我則負責回房間整理自己的雜物和書房裡那些不知該如何下手的拍賣品。
書桌上就擺著以前小時候拍的全家福照片,裡麵的人笑得開心,有誰想得到幾年後會是破碎的結局。
櫃子裡放滿一本又一本的照片,以及屬於我們的回憶,幼稚園畫的爸爸媽媽,以前每年父親節母親節親手做的卡片,我和爸爸一起完成的拚圖,這些年來不間斷收到的卡片……還有那一年來不及送出去的領帶夾。
這些東西在我們家就像是瘟疫,使人避之唯恐不及,沒有人願意冒著讓這個家再次消失的危險去觸碰它。
“今年收到什麼禮物了?”媽走進來拿出那些卡片。
“相機。”
“果然還是你爸爸比較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一台相機。”
“恩。”我將卡片從她手中拿回,小心地收進櫃子裡。
“小昕,我知道你一直不能諒解,但大人的事有時候不是那麼簡單……”媽嘗試要解釋。
“好了,我不想聽,如果你沒有打算要說清楚,那這樣就夠了。”我穿過媽的身旁,冷冷的丟下這句話就走出書房。
一個人走到附近的小公園去透透氣,以前我喜歡到公園裡,不是要運動,也不是要散步,隻是就安靜的坐著,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們,猜測現在眼前走過的人是什麼關係,他們可能在想些什麼,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總覺得猜多了,可能我也猜得出我媽心裡在想些什麼,可能我就能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了。
“跑到這偷懶,這樣不對吧。”阿耀忽然從一旁出現。
“Fish不是說了嗎?今天你們才是奴隸。”
“我可是把工作都做完了,哪像有人整理到一半就偷溜。”
“都聽見了?”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或許你媽就跟我爸一樣,對感情都有某部份的不誠實。”
想起上次告訴阿耀的那些話,“也許你爸是愛你媽的。”
“不一樣的。”我堅定的說,甚至強調,“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昕,我爸媽的事你也看過了,你應該了解,有些事,尤其是感情不一定像表麵,不能完全設定對或錯……”
我站起身,打斷阿耀的話,“阿耀,他們真的不一樣,我爸愛我,愛這個家,可是她卻讓他離開了,可笑的是,她從不肯承認她的錯。我隻是不懂,對一個人的愛,為什麼可以說消失就消失?甚至沒有問過我這樣的結局是我想要的嗎?這個家不是我們三個人的嗎?為什麼卻是由她決定我們的未來?這算什麼?算什麼。”最後,我幾乎不能好好把話說完,緊握的拳頭激動的發抖著。
“喜歡一個人的那種心意永遠都不會消失的,即使人不再,那些也不會過去的。”阿耀的表情很認真,像是要把這些話刻進我腦子裡一般,緩慢卻堅持。
後來的日子,我時常會想到阿耀說的這些話,它美好的讓我好想相信,相信這些人都是愛我們的,阿耀的父親,媽,還有阿森。
可是當我總在半夜裡哭著醒來時,我隻能相信那是存在在彆人身上的,我擁有的愛早就已經死去,留在某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