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自己一個人當作散步,慢慢走回過去。
小學變了好多,教室裡麵多了電視,閱讀櫃,玩具……十分吸引人的東西,課桌椅也不是以前那種木頭製,木板掉了,屁股不小心還會卡住。
從來沒變的是依然在黑板角落但卻很難忽略的值日生;公布欄每學期都會張貼的模範生獎狀;寫在廁所門上不管是罵人,留作紀念或者告白的秘密;還有學生生活的點點滴滴,雖然不儘相同,但總是能在他們身上看見過去的你我他。
還記得剛進一年級的時候,對於這個阿森以前每天都在的地方感到很好奇,不管走到哪,都在想阿森是不是也看過這棵樹,是不是也用過這個電話,六年級大哥哥收到巧克力和情書的時候,我也會想像如果阿森還在,他今天會收到幾個?等一下回家,我一定要把他的巧克力全部搶過來吃光光,可是,回家的路上永遠隻有我一個人背著重重的書包。
小學的年級分布,其實就好像黑社會的勢力劃分一樣,低年級永遠就是在教室附近玩耍,中年級開始往各個遊樂器材區拓展勢力,而高年級則是享受最大的地盤─操場和籃球場。各個年級好像不同掛的幫派一樣,誰也不會跨到其他人的領域去,所以我隻能每天下課遙遙望著高年級的那棟教室,期待著有一天我也能爬到那麼高,看看阿森曾經看過的天空。但是二年級下學期,還來不及踩上阿森曾經走過的樓梯,我就被迫漂白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小時候,從來沒想過,僅僅五歲的距離能把我們隔得這麼遠,就隻差那麼一步,隻要我再長大一點,我就可以看見他的世界了;我也沒想過,那時候的最後一句再見,居然是十幾年後才能再實現。
而這十幾年的時間,似乎把我們之間五歲的距離又拉得更遠了……。
那兩年最常和阿森去的雜貨店還開著,但以前愛玩的抽抽樂,彈珠台已經被現在的電動玩具所淘汰,不再意氣風發地獨占一方。
“虎婆,現在沒有抽抽樂了嗎?”阿婆的丈夫叫虎仔,所以自然而然大家也都叫她虎嬸。以前她總是板著一張臉,有人來店裡買東西,她也不太理人家,隻是一直盯著遠方看,久了,大家也就自動自發的找東西,然後把錢投進在鐵罐裡。
我還記得那時我很怕她,老是在背後叫她虎姑婆,阿森總會笑笑摸我的頭說,“虎婆的丈夫死掉了,所以才不開心,不是故意凶你的,所以要對她有禮貌,讓她開心,知道嗎?”
小時候還不了解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隻知道虎婆很重要的人不見了,我想如果阿森或者媽媽不見了,我一定也會很難過,所以,也就不再偷偷幫她取綽號。
現在我終於能夠體會虎婆沒了笑容的心情,但依然不知道如何讓她開心。
虎婆現在大概也八十幾歲了,早已認不出我來,“今嘛攏無人要玩啥咪抽抽樂啊,你買彆項啦。”
我拿了瓶養樂多,像小時候一樣把錢投到罐子裡。
臨走前,看著屋內掛在牆壁的結婚照,照片裡麵的女人看起來很賢淑,男人臉上看上去沒什麼笑容,但手卻緊緊握住旁邊女人的。我告訴虎婆,“虎婆,你年輕的時候好漂亮,虎伯他一定很愛你。”虎婆沒有回答,隻是低著頭害羞的笑了,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卻是那麼年輕,就像回到當初戀愛的樣子。
我這才知道要讓虎婆開心原來這麼容易,隻要知道心愛的人也愛著自己,再大苦難都會變成幸福的。
看看天色也到了快晚餐的時間,我走回小阿姨家,打算把老家當作今天的最後一站,走上矮坡的路口,所有最深的記憶都回來了。
以前我就是在這兒等著阿森放學,我知道他在我拍了第兩百下球不久後就會出現,開心的問我:“小昕,要不要喝養樂多?”
我也會帶著我最喜歡的皮球,跑向他:“耶,阿森回來了。”
然後阿森會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回家,在路上他跟我說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我也告訴他今天卡通播了什麼,中午媽媽和阿姨煮了什麼好吃的給我吃……每一天都是如此,沒有例外。
忘記哪一年了,路口的石頭椅被挪走,換了一個反射鏡,我當時站在路邊發呆了好久好久,覺得好像再也沒有等待的理由了。現在就算想要紀念那個過去,也找不到什麼可供紀念的地標,也許這些改變正是在預告我放下的徵兆吧。
我慢慢地走回小阿姨家,“姨丈,小阿姨不在嗎?”一進去就看見姨丈翹著腳看報紙。
“小昕喔,怎麼突然回來了,今天我們家還真熱鬨耶,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常常玩在一起的那個哥哥嗎?你小阿姨跟他在前麵的樹下聊天,我去叫他們,大家一起吃飯。”姨丈一邊說一邊招呼我坐下。
“我去就好了。”
阿森也回來了,或許這是老天爺要我徹底告彆過去,既然這樣,我就勇敢接受吧。
在路上做了很多心理準備,我想要用最好的模樣跟阿森說再見。
遠遠地就看見小阿姨和阿森坐在樹下的椅子上,我深吸一口氣,走向他們。
“小昕到現在還是對你阿姨很不諒解,真搞不懂那樣的男人還替他隱瞞什麼?”雖然聽不太清楚,從斷斷續續的話中,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跟我有關,但我不知道的事。
“阿姨有她的顧慮,畢竟那時候小昕還那麼小。”
“不過真的是讓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是那不負責任的爸爸良心發現,誰知道這麼多年原來都是你。”
“我答應過她要一直陪在她身邊,後來我沒有做到,所以也隻能用這種方法來補償。”
“你們兩個,唉,說真的,你對小昕是不是……”
還來不及聽見小阿姨問句的後麵到底是什麼,小姨丈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你們還要聊多久啊?要吃飯囉。”
我知道我應該快點躲起來,或者假裝剛和小姨丈一起走過來,什麼也沒聽見,但我卻動也動不了,隻能看著小阿姨和阿森回頭後驚訝的表情。
“小昕,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打個電話?”小阿姨緊張的拉著我的手,眼神不時擔心地望向阿森。
我沒有理會小阿姨,眼睛直直地盯著阿森,“你們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小昕,我們回家再講好不好?”小阿姨摟著我的肩膀,試圖讓我冷靜。
“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還是盯著阿森再問了一次。
“小阿姨,你們先回去。”阿森拉著我往前走。
“不要瞞我。”我用力甩開阿森的手。
曾經握住我的這雙手,為什麼現在卻讓我感覺好寒冷,我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可是卻又害怕。
“是我假裝叔叔的名義送禮物給你的。”
“為什麼?”
“因為不想看見你難過。”
“那我媽呢?她是不是沒告訴我什麼?”
“阿姨怕你不能接受他們離婚的事實,也希望你不會因為離婚而失去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愛,所以才答應我這麼做。”
很無懈可擊的說法,但我不會相信的,這麼多年,從來不肯對我說的離婚原因,千辛萬苦串通好的禮物,我不會相信隻是這樣的理由。
“阿森,我不會相信這就是全部。”
“小昕,我們都愛你,隻是想保護你,所以你也不要傷害自己好不好?”阿森沒有告訴我實際的真相,反而央求我。
為什麼大家都覺得這樣是保護我?讓我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我也以為不去戳破才是對我們最好的,可是我卻更病入膏肓,隨時都會不能呼吸的感覺。
媽要保護我,所以千方百計想辦法瞞騙;小阿姨要保護我,所以能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若無其事將禮物交到我手上;阿森要保護我,所以就算那年已經找到我了,也不願意出現在我麵前;阿耀和Fish他們也為了保護我,就算被我傷害,也要阻止我像飛蛾一樣撲火。
我現在隻想知道。
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在保護我?
為什麼我這麼需要彆人保護?
為什麼被保護得那麼好了,我身上的傷口卻更多了?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是你們一直在傷害我,讓我活在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做的痛苦裡,所以拜托,不要再騙我了。”
這一刻,我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我覺得自己已經到崩潰的邊緣了,幾近歇斯底裡的訴求,阿森終於告訴我全部。
這十幾年來我所不知道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