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王向東懶得在外麵跟大夥耍嘴皮子,一停了活兒就跑庫房去,和秦得利摟著大爐子抽煙。爐盤上橫了根火子,兩邊各懸了一個鞋墊,冒著縷縷的臭氣,秦得利是個汗腳。
老房從廁所跑回來,就近立在火旁,晃蕩著腳抱怨︰“我這倆老腿算糟踐了,關節炎又犯了。”
“人冷凍腿,狗冷凍嘴,一點不假啊。”王向東打著哈哈剛說完,就聽林紅霞在外麵叫︰“王老三,電話!”
秦得利說︰“你媳婦吧,大冷天的想溫暖了。”王向東已經起身,拉門衝了出去,有意不關門,讓困在院子裡的羅圈風絲拉絲拉地鑽進去,秦得利叫罵著跳起來,一腳把門踢上。
沒過幾分鐘,王向東躥了回來,一邊哈著氣搓著手,一邊道︰“利子,這幾天得活動活動筋骨了,幫我找一下韓三吧。”
“啥事兒?”
“上回大空場,使槍那個還記得不?”
“咋不記得,後來還一起喝過呢,那哥們兒特衝,還鬼機靈。”
“就是他的事兒,叫人欺負了。”
秦得利噎了食一般猛一挺腰,眼楮一瞪︰“怎麼著?有人敢弄咱弟兄?咋回事?”
王向東掃一下老房,說︰“回頭細說吧,先聯係上你表哥。”
“沒問題,小孩玩雞巴手拿把攥的事,要多少人吧?”
“多少人……也不用多少,那邊就倆找死的。”
“操,那還叫彆人乾嘛,咱自己不就擺平了嘛,行!定個時間定個地界,砸死逼的!欺負我們哥們兒?”
老房謹慎地擠出笑來道︰“大冷天的,小哥兒倆又上火了?自古以來,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啊。”
“扯臊。”秦得利橫過一句去︰“現在就是誰橫誰佔道,惡人還得惡人治你老信不?‘四人幫’怎樣?夠狂不?還不照樣叫華國鋒鄧小平給撂倒?”王向東說你這話不挨邊了,跟咱這事沒關係,再說那“四人幫”也是該死。
秦得利說我講的就是那麼一個道理。
“道理?唉。”老房敷衍枯澀地一笑,搖頭不語了。老房在文革時候叫造反派給打怕了,硝煙一散,被安排進庫房後,就一直保持謹言慎行的好作風了。這會兒一看倆小子看他礙眼了,也不多話,借個茬兒出去閃光。
王向東這才說明,原來是豐子傑未來的舅哥叫人欺負了。舅哥在“環衛”上班,是個窩囊青年,經常被隊裡吆喝著使喚不說,有兩個狗仗人勢的還總敲打他。這位舅哥也有性格,平時腦袋上多個包兒門牙鬆一鬆的小事故,回家都不念叨,什麼事都自己扛。昨天是叫人給打急了,鬥膽還了一下手,結果門牙就被鬆動得超了標,掉了一個半。家長去環衛講理,隊長批評了那倆混球,嘻嘻哈哈倒了歉,就算完了。晚上跟女朋友約會時,豐子傑知道了情況,義憤填膺,核計了一晚上,轉天就打來電話,約王向東跟他一起替丈人家出出這口惡氣。
秦得利尤其氣憤,說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仗勢欺人,大路不平眾人鏟,這個忙他是幫定了。
轉過天來,豐子傑先請王向東、秦得利喝過酒,天一擦黑就奔了環衛宿舍。王、秦兩個在邊上眯著,豐子傑過去先叫出舅哥來,隔著窗指認了凶手,就讓舅哥回自己宿舍了。豐子傑上去敲窗戶,一個扁嘴闊腮的家夥叼著煙出來,剛說一句“誰呀”,眼眶子上就落了一拳,媽呀一聲叫,裡麵立刻又躥出三個來。
豐子傑朝後一撤身的工夫,王向東和秦得利都到了近前,秦得利問;“哪兩個?”
豐子傑點了兩下,秦得利吼一嗓子,先把要往上擁的幾個人喝住,馬上說︰“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哥們兒找的是這倆狗日的,明理明事的彆往前湊乎啊!”
先挨了揍的家夥順手拎起一把禿頭笤帚來,鼓著眼喝問︰“哥幾個哪路的?”
“八路的!”秦得利打慣了野架,知道多說無益,身後的手一揮,晃出一截羅紋鋼來,斜掃著砸在那家夥肩膀上,扁嘴先生雖然急躲了一下,還是受病不輕,又一聲“媽呀”就靠到牆上。王向東和豐子傑也不落後,同時撲向另一個有些發呆的車軸漢子,車軸漢子猛然省過神來,扭身就跑,不管後背上皮帶木棍死勁地砸。
其他出來觀看的五六個人都明哲保身地急閃了。
這邊秦得利武器先進,很快佔了上風,把扁嘴那位逼得蹲在水龍頭底下連連叫停,沒一會兒,車軸漢子也被王向東他們押了過來,臉上血成一片,囫圇著看不出模樣來,到跟前,一腳踹倒在扁嘴邊上。
扁嘴緩了口氣,小心地抬起頭,先心虛地瞟一下眼前帶尖的羅紋鋼條,問︰“哥幾個,看著麵生啊,咱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是不是誤會了?”
秦得利剛要說話,豐子傑搶先道︰“打開天窗跟你說明了吧,我們就住你們旁邊,平時瞧你倆龜蛋子太霸道,看不順眼了,過來教訓教訓你,讓你長點兒記性。”
“對!”王向東領會了豐子傑不想暴露他舅哥的意思,也昂首道︰“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知道嗎?以後給我記住了,老老實實做人,規規矩矩乾事,要是再叫我們哥幾個看見你們欺負人——不管欺負誰,今天這一幕就得重新上演!”
秦得利補充說還要越演越烈!
扁嘴那位一個勁說“明白了”。車軸漢子咬牙切齒地不言聲,還朝天上翻白眼珠子,被豐子傑一皮帶抽在臉上,當時趴架了。
扁嘴說幾位哥哥消消氣,他腦子有水,你們甭跟他一般見識,您幾位安排時間,我們哥倆好好請請你們,交個朋友,不打不相識嘛,嗬嗬。
豐子傑不屑地罵了一句,招呼王向東、秦得利撤退,幾個人還沒出環衛宿舍的大門,後麵忽然一聲吼,急回頭,扁嘴和車軸漢子各操一把大鐵杴撲了過來,一看就是拚命的,原來看熱鬨的見局勢有變,也起哄架秧子地抄起環衛工具擁過來助陣。
一寸長一寸強,三個人一看對方家夥出眾,不敢戀戰,隻好邊躲邊撤,哪想那兩個家夥剛才被打得狠,又在同事麵前大丟麵子,這時鬥誌超級強,大鐵杴揮舞得忽忽做響。豐子傑慢跑半步,被拍在肩膀尖上,疼得火氣大發,尖叫著猴躥幾步,再一轉身時,已經把腰後麵的短把火槍掏了出來,回手就打——“通”!一片紅光閃過,衝在前麵的扁嘴亂喊一聲丟了鐵杴,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地打滾。
後麵一亂,豐子傑等人也不及細看,撒開丫子一路狂逃,前麵一段路的街燈都被打彈弓的高手們給練習廢了,黑的一片,幾個惡人很快就跑得沒了蹤影,後麵一群人也忙著照看扁嘴,沒有窮追。
其實王向東三個人都在遠處眯著觀望,他們的自行車還靠在環衛隊的大牆外麵,一直看著那邊忙亂著出去一隊人,好象送扁嘴去了醫院。等逐漸熄了聲,幾個家夥才溜回去,推過車來又是狂奔,跑到安全地帶後,秦得利開始大笑,說“打得痛快”!
王向東顧慮道︰“小傑,剛才那一槍打哪了?”
“誰知道!操,反正朝後麵就一家夥,我也急了。”豐子傑也是笑。秦得利說死不了,火藥槍隻要不裝鐵砂子就沒事兒,頂多噴個包公臉兒。豐子傑說我倒是沒裝多少。秦得利聽了更是笑得不行,說弄不好給棍兒逼的乾殘了呢,讓他記一輩子!
幾個人說得高興,借勁又跑去喝了頓酒,看時間差不離了,王向東彆過兩位搭檔,趕去上夜班了,半路上揉揉被打了一下的肩膀頭兒,還有些疼,多虧工廠發的棉襖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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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盯的是晚上9點的班,進了夜班休息室,幾個人正在打牌,林紅霞坐在一個鐵架子上,正吞著袖筒,兩腿懸空地晃蕩著大腳,看王向東進來,立刻招呼他過去坐。王向東拉著架子一躥,屁股就靠在林紅霞的邊上。聞到酒氣,林紅霞用肩膀頂了他一下︰“又灌尿了?”王向東說灌了,還連著兩悠兒呢。
一個打牌的斜叼著煙屁警告道︰“酒能亂性,年輕輕的小心點兒。”
“不怕。”王向東笑道。
“我不是說你,我說林紅霞呢。在你邊上不保險啊。”
林紅霞一句臟口卷過去,然後和大夥一起笑起來。王向東安慰道︰“我再亂也亂不到你身上去呀,弟弟我什麼品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被林紅霞大屁股一扭撞了下去,險些沒栽到大火爐子上去。
王向東說你想把我也摔瘸了啊,大家當然都知道林紅霞的男人是個瘸子,當時就亂笑,有個工友說︰“大腿瘸了沒啥,小腿管用就中哩。”林紅霞突然就翻了臉,破口大罵,幾個耍牌的悶頭笑,都不搭言了,隻有王向東直了腰,借著酒氣道︰“林紅霞你也忒小臉子了,平時不這樣啊?就興你拿我們涮著玩,不講究個來回角兒怎麼著?你瞧你還狗逼帶鎖許進不許出了呢。”
林紅霞一下就跳到地上,指著王向東鼻子尖喊道︰“王老三,給你臉太多了不是?”旁邊的人看林紅霞真上了臉,就開始圓場,說紅霞就是平時對老三溫柔慣了,他才不知道好歹的,借著幾兩酒壯膽,還來了精神了。一邊批判,一邊把王向東拉到邊上坐,又哄林紅霞息怒,也安置了座位,兩個人都氣哼哼地,結了幾世的冤家一般。正好外麵喊上料,王向東嘟囔一聲挪叉車去了。
運騰了幾趟原料,王向東懶得再去休息室,暈著頭正往庫房走,冷不丁被人拉了一把,借著半明不暗的燈火,看出是林紅霞。
“老三,你給我站住。”
王向東甩了下胳膊,橫起脖子道︰“乾啥,沒完沒了啦?有點兒正事不?”
林紅霞說︰“剛才你把我給氣壞了。”聲音還恨恨的,又仿佛是在撒嬌地嗔怪。
王向東半醉半醒地笑道︰“我看你剛才是瘋魔了,平時你那嘴裡也能造出大糞來,怎麼我才一句玩笑,你就裝起貞潔烈女來了?給誰看呀?誠心栽我?”
林紅霞輕笑著擰他一把︰“死樣兒,我罵的又不是你,你拾什麼俏?我就是怕你誤會,才來堵堵你的臭嘴。”
王向東說你拿什麼堵,除非拿你的嘴堵。林紅霞說你以為我不敢啊。王向東說就這麼個屁事你也追過來嘮叨,婆婆媽媽煩不煩?你就是真罵的我,我還能記得過今天晚上去?明天還不是照樣拿你找樂?
林紅霞趕上來就是一拳,說︰你就知道找我的樂子,渾身上下能找的地方都叫你找遍了。王向東說你可彆這麼誇我,叫人聽見了,非打我個流氓罪不可。兩人笑逗著,一不小心,林紅霞的胸脯就被推了一下,兩個人齊聲“呦”了一下,各懷心事地住了手。
林紅霞說不跟你逗了,沒輕沒重的,笑一下,扭頭走了。
王向東咂巴著嘴,握了兩下空拳,目送著林紅霞拽著大屁股進了休息室,又四下看看,才向庫房晃去,早把剛才打架的事置之度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