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到來的前幾個星期裡,很普通的一個日子,豐子傑從勞教隊回來了。人黑瘦了些,卻精壯,一條胳膊的二頭肌上還刺了一個烏黑蹩腳的“忍”字。大冬天的,豐子傑也不吝嗇,非扒了棉襖給王向東欣賞一下不可。
新朋舊友的少不了聚起來擺酒接風,地點就在大家早先去過的群英樓,熱熱鬨鬨,弄得英雄凱旋一般。
豐子傑說“一年兩年逛花園”,裡麵沒啥可怕的。韓三說︰“對,就當鍍金去了,以後更好混了,吃過見過了嘛。哥哥我就是從裡麵出來以後開始往起抬點兒的,兄弟你絕對是個苗子。”一群真假流氓們就附和,一起喝酒,烏煙瘴氣豪情滿懷。
當著眾人的麵,王向東說︰“小傑,以後有啥打算?”
豐子傑說︰“打算?啥打算?班也沒了,我能有啥打算?跟韓三哥先折騰著唄。”
韓三笑道︰“有正事還是先濟正事乾,我們這些人都是饞懶油滑蹭的主兒,再分有條活路甭往這裡紮。”
王向東看一眼秦得利,又把目光轉向豐子傑說︰“我看這樣,我跟利子不是有個攤兒嘛,我有這個班兒扯後腿,就靠利子一個人在前麵衝鋒陷陣了,現在忙得屁眼都插了電滾子啦。你歇足了精神就跟我們一起忙活吧,三七三二一,咱哥仨平分利潤,也不用你投資了。”
秦得利說這樣最好,我就快累殘了。
“不合適吧?”豐子傑笑道︰“你們幫我也彆這麼幫啊,乾脆我算你們你長工算了,給我開工資咋樣?”
王向東不悅起來︰“怎麼說話哪?是哥們兒弟兄不?這時候不見點兒真情還什麼機會見去!就算你一股了,在座的弟兄們給見證!”
“夠意思!”大家都說老三夠意思。秦得利不滿道︰“我就不夠意思了?”韓三說要沒有老三你連熱屁都聞不上,王向東說︰“要沒有三哥你們塤uㄟl那批貨,利子我們哥倆現在就是一文不名啊。說句到家話,一個好漢得三個幫,功勞是大家的。”
一時互相吹捧,越說越熱乎,就差歃血為盟誓同生死了。
晚上回了家,王老成問起,王向東說︰“我的主意,叫小傑跟秦得利搭夥賣襯衫去,大小算條生路,省得在社會上惹婁子。”
王老成點頭道︰“你這事做得還算正確,算幫了個正忙。”然後話頭一轉說︰“其實你也甭瞞我了,你小子一直就沒誤去跳蚤市場,要不是你媽勸著,我早砸了你的攤子啦。這回好了,有了小傑,你就甭跟著摻和了,塌實上你的班吧。”
“哎。”王向東口上應著,心裡自然不理會。
王老成明察秋毫地說︰“你以為我真反對你賣個東西咋了?年輕人誰也不是木頭疙瘩,閒不住,我理解。我比你還小的時候,為嘛跑城裡來?一是餓的,鄉下沒了活路,二也是心思野啊,這點你倒隨我,哼。”王向東聽得笑起來,精神放鬆許多。
王老成接著說︰“我擔心的是你摟不住火候。這些年我聽的見的多了,搭夥做生意沒有幾個長久的,十個有八個最後得反目成仇。古語說了︰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丈夫。可你們年輕人就是意氣用事,不懂得也不好意思親兄弟明算帳,到頭來就要出矛盾,沒個好結果!——你要乾,就自己乾,小打小鬨混個樂嗬,也甭指望發洋財,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那搭夥計的買賣趁早彆想!”
王向東自是不服,嘴上也不爭論,哼哼哈哈遮掩過去。
沒過三天,豐子傑就“上班”了,跟秦得利一呼一應,把個攤子照顧得熱鬨圓滿。王向東下了班就直奔裁縫店,裁縫店的老板見了親爹似的熱情,財神爺啊。王向東說︰“喇叭褲,從明年開春開始,喇叭褲也得做了,一天先來個七八條。”
“忙不過來啊。”
“死腦筋。有生意不做?要不你抓緊多上倆夥計,要不我把錢送彆處去。”
“放心吧弟弟,千難萬難我克服,絕不耽誤你事。”
這裡安排妥當了,趕緊奔市場,看情形,似乎沒有往常紅火,秦得利恨恨地說︰“老三,咱撞鬼了咋的?前麵又出來一戧行的,人家不僅賣上海襯衫,還賣防寒服跟軍大衣。”
“嗬,比我還牛逼?甭擔心,老天有眼,我也剛定了這兩樣貨了,明天就拉來。往後啊,這品種還得豐富呢,流行什麼咱就上什麼!”
“那也不行。”
“啥不行?”
“前麵那家夥肯定是跟咱們學的唄,看咱生意火了,他跟屁啊。”
豐子傑乾脆地說︰“呆會就砸了逼的攤子!”
王向東說︰“那不好,總這麼折騰,以後咱在這塊兒也甭混了,你知道哪天不留神又撞槍口上?”秦得利被點中要害,摸摸額頭上的疤瘌,鬱悶地說︰“那也不能叫彆人搶了飯碗啊。”
“不是有你表哥呢嗎?這事兒還用咱明著出頭?”
秦得利會意,嘿嘿笑起來。
豐子傑提醒道︰“我在裡麵呆兩年,也明白些道上的規矩。這個忙不能總叫人家白幫,大家都得吃飯嘛。”
“對,差點忽略了,越是熟人越得講究。”王向東說︰“利子,這事就你辦吧,給三哥的弟兄們把煙酒錢開出來,彆太小氣,得有做大事的氣派。”
“操,賣個襯衫還做大事!”秦得利笑著,還是答應了。王向東又囑咐道︰“目的是攪他生意,不是打人啊。彆弄出沒屁眼子的糗事來。”
轉天那個服裝攤前麵就熱鬨了,一幫小青年圍著挑衣服,左邊搭訕著,右邊就順手牽了羊。真想買衣服的反而擠不進去,隻好往前溜達,看見王向東他們的攤子後才喜上眉梢。
秦得利假裝問︰“前麵咋那麼多人?”
王向東說︰“咳,昨天賣衣服糊弄人家了唄,現在找回來算帳的。這做生意啊,就講究一個信譽。”
買衣服的看他說得真誠,心裡也就多了幾分讚許,直覺得不支持他一把都於心不忍了。
一來二去,前麵服裝攤的主人可能也看出路數來了,悄無聲息地轉移了陣地,王向東等人的生意也愈加紅火。王向東也爽快,把原來沒賣出去的上海手表鬆了韓三兩塊,又請大家喝了一頓,韓三難免得意,說這個市場要是在東區的話,整個就得聽他招呼了,“不過在這裡也沒問題,虹橋這塊兒的流氓也給咱麵子,有事儘管說話,不信有咱擺不平的!”
王向東嗬嗬賠笑,心裡罵他吹牛逼。
豐子傑因洛u陪茈縐?酮C住,整天也精神抖擻的,見了胡同裡的大爺大媽也敢朗聲招呼了,不象那些從牢裡出來的,一個個臊眉塌眼象拉了秧的黃瓜似的,仿佛一進過牢房,就永遠有罪於人民了。為了豐子傑能有可喜的精神麵貌,豐娘還專門跑來跟王老成念叨,說虧了三兒塤uㄐA要不傑子出來以後咋辦呀。
豐娘說三兒將來是個出息的——豐娘再三強調她的眼就是秤,一兩一錢不帶錯的。
王老成謙虛著,心裡也是美。再見了兒子,就忽然覺得順眼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