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到了內宮的宮門,正門門洞處傳來一陣儀仗隊的鼓樂聲,一架金漆鳳凰輦吹著南海進貢的月影紗,日光再強,透過了三四層用金線繡著鳳凰的月影紗,也變得像月光一樣的柔和。
鳳凰輦裡端坐著一個女人,皮膚白淨,從風吹起的幾道縫隙裡依稀可以看見一段小巧的下巴,還有一張精致玲瓏的嘴。
她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撩開了垂幔的一角,輕聲問道:“這是新來的秀女嗎?”
聲音是黃鸝一樣的婉轉,帶著些江南人士特有的軟糯,尾音還有些翹舌,聽著叫人骨頭酥麻。
幾個隨行的宮女在她耳邊私語了幾句,她便放下了垂幔,領頭的宮女跑了老長的一段距離,挨個吩咐馬隊的馬夫,繼續帶著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朝著西間最華麗的宮殿緩緩而去。
“跪——”
太監尖細的聲音打斷了沈心蘭的思索,她也隨眾人一道兒跪下,太監又領著眾人道:“蘇淑妃娘娘金安!”
沈心蘭跪在地上,額前的流蘇遮擋了她的半張臉,步輦上是蘇皖晚,那個蔣宇正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
她就算是化成了灰都記得。
她被貶進冷宮的第二天,那個所有人眼中溫婉賢淑的蘇皖晚,帶著四五個人高馬大的宮女和太監衝到了冷宮笑話她,嘲諷她,毒打她,甚至強行給她灌下了馬尿。
嗬,蘇皖晚,我真是跟你有緣呢。
沈心蘭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把手掌掐出血。
誰也沒注意,她被流蘇遮擋住的眼睛裡,閃耀著火光,包含著野心、憤怒、欲望、執著,還有一絲狠毒。
初進宮的秀女大多是住在儲秀宮,由掌事宮女和幾位禮儀宮女教授內宮規矩。
在沒有課業的日子裡,則是由尚宮局教授裁衣縫補、點翠刺繡、補養藥膳等儲備知識。
按照大周朝的規矩,秀女五年不得臨幸著,著分派各尚宮局各司其職,降為‘內人’,高宮女一等,無雜役,享俸祿,年滿二十五方可放行出宮。
儲秀宮的各項課程也是變相的提醒眾人,若是想要再宮裡舒舒服服的享受榮華富貴,就必須得到君王的寵愛。
沈心蘭早就把這些知識爛熟於心,各門功課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加上蔣客琪背後的運作,她如今是正五品的才人,這樣的品階和大出風頭除了會招來眾多秀女的嫉妒之外,也給她帶來了一份意外驚喜。
這一日沈心蘭正在繡一方雙麵蓮花帕,鳳儀宮的掌事宮女江荷不疾不徐的走到了她身後,正聚精會神的盯著她手裡的繡繃,上麵的蓮花隻差最後幾針。
沈心蘭早知道人就在身後,她偏不主動去提起話茬,有些人隻有自持矜貴,才有人當她是真的金貴。
正如她現在正“聚精會神”的刺繡,無暇顧及其他,這就是她的金貴了,她表現了“專注”,那些做下人的,尤其是貼身伺候的下人,都是上頭那些大人物的眼睛,就好比江荷,是皇後的眼睛。
這個女官她認識,外強中乾,沒什麼大智慧,也就忠心這一點值得敬佩,可在皇宮裡,隻有忠心沒有野心,那就是一輩子的奴才命。
沈心蘭繡完最後一針,假裝沒有看到身後的江荷,做了一個有些失禮的伸懶腰的動作,引的教習姑姑走來敲了敲桌子:“心蘭小主平日裡是最懂規矩的,怎的今日就……喲,江荷姑姑您來了啊,奴婢有失遠迎了。”
教習姑姑訓話到一半,猛地放下了手中的教鞭行禮,沈心蘭這才“恍然大悟”的起身也行禮。
江荷是奴婢,按規矩受不得宮嬪的禮,忙是虛虛扶了一把,這也讓她心裡小小的滿足了一回。
“這位便是沈……小主了吧。”
江荷本是沒把這個一入宮便大出風頭的宮嬪放在眼裡,她跟了皇後五年,看到的宮嬪多如牛毛,這樣一進宮就跳出來,巴不得所有人都瞧見的女人,她見過太多,大多數都是不聲不響的死在了這深宮裡麵。
這位沈氏秀女她原沒放在心上,不過是皇後差使她才勉強的過來看看,敲了半天也隻看得出繡工不錯,其他並沒有什麼出挑的,甚至連基本的警戒心都沒有,自己都在她背後站了好半天了,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果真是個來找死的。
可她見了沈心蘭的麵兒後,嚇得頓時魂不附體,也就是多年的經驗才讓她不至於失態,隻是有些愣愣的呆看著,這些每天都忙在尚宮局或者儲秀宮的教習宮女還有尚宮內人們沒有多少機會麵見聖上和後宮,可她是皇後身邊的人,那位沈貴妃,她怎麼也忘不掉。
沈心蘭微微躬著身子,不卑不亢,逆著光線看不清表情,她有些意外竟然這麼早就有人來拉攏她,還是皇後的人。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剛進宮的時候,當小心翼翼的踏進了皇宮的青石地板後,恰好碰到了蘇皖晚,那時她因是皇帝強行接進宮的,才人的品級比她一個小小的采女高出不少。她麵上露出的笑容很是溫和,帶著點江南特有的靦腆,輕輕的捂著嘴道:“這位妹妹是哪裡來的天仙?這樣的人兒真是世間罕有,快些把我箱子裡的累絲鳳給她,她一看就是有福氣的,擔當的起這金鳳凰。”
那時她沒見過什麼世麵,又是胡姬生的庶女,第一次入宮本就畏畏縮縮,心神不寧,能得到這樣一個高貴又柔和的人賞識,又得了這樣一件珍貴的禮物,心裡感激涕零。
她自認不過是個卑賤的庶女罷了,還是胡姬生的“小雜碎”,又死了媽,若沒有李端瑞的賞識,她一輩子都進不了宮看見這樣的金碧輝煌。更沒有機會認識到這樣高貴的女孩。
可惜當年她傻的可以,看不見蘇皖晚眼裡的諷刺和不屑。
大約那時候,她唯一的喜悅才是真的,誰都高興自己找了個替死鬼。
剛進宮,沈心蘭什麼規矩也不懂,渾身都是一股土氣,甚至連最基本的穿衣打扮都做不好,品味底下,豔俗的同其他秀女格格不入。
大理寺少卿家的女兒,這樣的上不得台麵,說出去也是個天大的笑話。
當年她結識蘇皖晚後便回房準備梳妝了。
等到了下午麵聖的時候,她一身花花綠綠的像是農村裡唱戲的醜角兒,搽的僵白的一張臉,腮幫子上兩塊紅的像是熟透蝦殼一樣。頭上幾乎插滿了宮裡準備的首飾,還不嫌重的帶上了那隻金鳳凰。
當年她沒有什麼品位,隻靠著自己最原始的想法,覺著越多就越好看,甚至還覺著自己美若天仙而沾沾自喜。
正準備高抬著頭揚眉吐氣的走一圈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卻在她耳邊晃悠了出來,一下止住了她:“喲,你這是把宮裡當市集呢,插了滿頭花這是要誰買首飾?”
沈心蘭順著聲音忘了過去,那是個長得秀氣的少女,一雙眼睛像是剛出生的小鹿,帶著水光,若是單論麵貌,那自然是沒她出色,可若是說整體,那少女一身水綠的儒裙,罩了淺柳黃的軟煙羅,頭上隻插了一支柳葉形的珍珠簪子和兩朵淺綠的山茶,整個人像是湖光山水中走出來的精靈。
沈心蘭從沒見過這樣雅致的打扮,一時間被她震懾的說不出話來,原本因搽了腮紅兒顯得紅的像日頭的臉蛋更紅了幾分。
那少女見她說不出話,更是咄咄逼人。
沈心蘭沒見過這樣文雅的埋汰人,一時間麵紅耳赤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原本隻是三三兩兩個子為陣的秀女也被這秀女的話吸引了過來,看了她這樣一身像是跳大神的打扮,都是捂了嘴巴偷笑。
那少女見她這窘迫的樣子,料定了她出身不高,隨即又笑的更凶了起來:“誒喲喲,可是我說錯了,若是真是要上市集,哪裡還用的上這麼多好東西,不過幾個木頭刻得棍子就夠了。”那語氣和眼神裡是無儘的嘲諷和不屑。
沈心蘭被她羞的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她借著光潔如鏡的大理寺石地麵看了看自己的扮相,的確,同這裡的每個秀女比起來都是不堪入目,甚至是專程來供她們取笑的。
她無地自容,捂了臉就要逃出去。
就在這時,早間她聽到的那個柔美又溫和的聲音像是菩薩一樣的降臨到了她身邊:“大家都是秀女,都是當今聖上的禦妻,有什麼好攀比的,若真是要攀比,且是看看自己的品級吧。”
這聲音對她來說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正是送了她金鳳凰的蘇皖晚。
當時她想,就是菩薩,也沒她這樣的良善慈悲了。
可終究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沈小主姿色不凡,乃是天人的容貌,奴婢一時間看癡了,有些忘了禮,小主莫要見怪。”
江荷的聲音把沈心蘭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沈心蘭悠悠的抬起頭,露出一個恭順的笑容:“姑姑可莫要取笑小女子了,小女不過是泛泛之姿,哪裡比得上宮裡的娘娘們豔麗非凡啊。”
江荷訕訕的笑了一聲,同儲秀宮的教習姑姑說明了來意後便帶著沈心蘭走向皇後的住處。
沈心蘭繞過幾個長廊後,向著垂幔外的宮闈望去。太明宮初生的太陽晃眼的掛在天邊,陽光灑在地麵上,撒了一地的金箔。這太明宮原本是前朝太子為了給父親祝壽修建的宮殿,一切都求莊嚴高貴,隻是設計的匠師逾製,連帶著太子爺被父親賜死,好好的一片孝心也染上了血色。
大周的開國太祖打下了江山後,見太明宮氣勢恢宏,莊嚴肅穆,很是有皇家的風範,便把京都遷了過來,入主太明宮,算起來也是第五代了,當初那位前朝的太子是個風雅的人物,也是文壇上一位舉足輕重的偶像,這皇宮修建的莊嚴卻沒有匠氣。宮鑾相疊、藤蘿掩映、曲水流觴,鬆泉映月,渾然天成,不似人工。
也是京城,甚至大周朝最亮眼的風景線。
悠長的一段距離,由著同四年前一模一樣的景致陪伴著,倒也不顯得時光漫長。
到皇後的鳳儀宮之前,曾經居住的棲梧殿赫然出現在她眼裡,有彆於其他朱牆金瓦的宮殿,棲梧殿的顏色格外的淡雅,淡淡的像是煙霧中的一道夢境一樣,虛幻的不像是皇城的一角。
裡頭最亮眼的就是幾乎翻出了高牆的合歡樹,一樹的粉白透著幽香,趁著日光也是一道不素的景致。
沈心蘭曾經因著宮殿沾沾自喜。
棲梧,棲梧,這世間隻有一種鳥會棲息在梧桐樹上——鳳凰。
她曾以為那是蔣宇正給他的最好的獎勵,是一個帝王全部的寵愛。
可她還是錯了,她不過是帝王的一個玩物,一顆棋子罷了。
不過是片刻,便到了鳳儀宮。
江荷見沈心蘭直接要踩進去,便回頭道:“沈小主,如今是到了皇後娘娘的住處,小主剛入宮,隻怕是還不大清楚禮儀,等會兒我引著沈小主進去,可千萬彆衝撞了娘娘。”
沈心蘭悠悠抬起頭,恰好看見了江荷眼裡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