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九年。這個冬天較之以往顯得特彆的冷,蘇北緊了緊身上略顯得單薄的衣服,在這寒風料峭中,路上的行人都沒有多少,她還要守著這一個小小的胭脂鋪子嗎,隻因為年關將至,她還指望著鋪子買些年貨好過年。
伸出滿是凍瘡的手,就這櫃台上的鏡子,蘇北看著鏡子中蒼白的自己,明明雙十年華,自己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老了差不多十歲。曾經她的容顏也是那樣的明媚動人,誰人不知,蘇尚書家的四個女兒皆是花容月貌。
長期的操勞和營養不良,讓她瘦弱的一陣風就能吹到一樣,寬大的衣服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
蘇北心中忍不住的抱怨,更有著壓不住的恨。她是尚書府的四小姐,父親蘇晉是深受聖上重視的臣子,雖說她是庶出,但父親從沒有忽略對她們幾個姐妹的教育。吃穿用度上隨說比不上身為嫡女的二姐,但也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
但是,蘇北咬牙,想到那對偽善的母女,心中便湧起了滔天的恨意。要不是她們,她何以會淪落成這樣。
她的生母梅馨芳是蘇晉妾室,性子溫婉,不爭不搶,又有著江南小女人般的風情,曾經很得蘇晉的寵愛。因此,沒少受到蔣豔母女的欺負,蔣豔的父親是禮部尚書,哥哥弟弟均在朝為官,後台強硬。便是蘇晉,隻要是蔣豔沒有犯下大的錯誤,對於她的事情,很少過問。
蘇北小時,沒少受到蘇傾城的欺壓,偏她有不像大姐蘇玉瑾,三姐蘇玉琴一樣對於這個嫡出的嬌嬌女百般的討好,偏她性子軟弱,即使受到了欺負也從不敢告訴蘇晉。但是後來她明白,自己的婚姻大事是操控在蔣豔手中的,便也小心翼翼的開始討好嫡母嫡姐。
但是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最為替罪羔羊嫁給了一個落沒的商戶,梅姨娘為此在夫人的門口跪倒昏倒。卻被蔣豔用計離間了她和蘇晉,使蘇晉對梅姨娘產生了誤會,對於梅姨娘的哭求避而不見。
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並不是把關係也斷絕了,蔣豔母女的狠心確實讓她和尚書府斷絕了關係,不然的話,憑借她父親的身份,她如何也不可能淪落至此。
出嫁之後,丈夫對她沒有多少的疼愛和尊重,他本就是個風流之人,家中小妾就有好幾位,祖上留下的家產被敗光之後,他便打起了蘇北嫁妝的主意。剛開始還顧及她的身份,後來知道她與尚書府斷絕關係之後,便連最後的臉麵也不要了。硬搶了她的嫁妝,開始頻繁的流連於青樓用她的嫁妝養著青樓女子。
現在她的嫁妝隻剩下現在這個拚死保住的小店鋪了。
忽地一陣暈眩,蘇北猛地用手撐住桌子,從兩年前小產之後,她的身子就逐漸的衰弱,本該用藥材好好的將養著,偏生又要拋頭露麵的掙點溫飽錢。
蘇北抬頭看看外麵,天氣陰冷,應該是又一場大雪吧。看樣子應該不會有人來了,蘇北站起身,打算關上店門回家。
她的丈夫王謙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不知道又去了哪裡。反正不是青樓就是賭坊。
她的家,也不能稱之為家了,就是一間簡陋的房子而已,屋子裡但凡是值錢的東西,全被王謙拿去當了。
剛走到門口,失蹤已久的王謙回來了,不止是他,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一男一女還有幾個跟班。
男的留著山羊胡,尖嘴猴腮的一副尖酸刻薄的樣子,穿著倒是不錯,他一進來就開始四處的打量,臉上的鄙視和高傲之色一點也不掩飾。
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上濃濃的脂粉味,讓在胭脂鋪子呆了一整天的蘇北都有些受不了的打了個噴嚏。像是蘇北的店鋪裡有什麼臟東西一樣,不停的用手絹扇啊扇的。
王謙卑躬討好的將幾人迎進門裡,順手推了有些礙事的蘇北一下。本就暈眩的蘇北一個踉蹌,往後推了一步扶住了牆。眼中閃過惱怒之色,厲聲問道:“王謙,你來乾什麼?你帶這些人來是什麼意思?”
“你這婆娘,沒看到貴人進門嗎?還不去倒水?”王謙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但長期的沉迷於酒色,身子早就掏空了,整個人乾瘦的沒有一點精氣神。
蘇北氣結,他一聲不吭的消失許久,來了就一副指使逸氣的樣子如何讓人不惱怒。
還沒等蘇北說什麼,那男子就擺擺手,一臉嫌棄的說道:“算了算了,王老三,你能有什麼好茶水,彆在裡麵有些不乾淨的東西惹得爺不舒服!”
王謙聞言,轉過身來點頭哈腰的賠笑,“前老爺說的是,小人哪能比得上錢老爺家財萬貫,那個,錢老爺,你看,我這小店??????”王謙搓搓手,諂笑著問道。
錢老爺冷哼一聲,“就你這店鋪,還沒有我家的茅房大,算了,看你可憐,五十兩銀子!”
“這個??????”王謙猶豫了,這錢也太少了,店鋪雖說小了點,關鍵是位於鬨市,人來人往的有時生意也比較不錯。要不是在賭坊輸了錢,他也不會急著把小店賣出去,這可是他唯一的生活來源。
蘇北算是明白了,合著王謙又惦記起了她的東西。蘇北幾步上前,扯過王謙,“你什麼意思?這家店鋪是我的,你憑什麼做主把它賣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要是他好好過日子,他們的生活也不至於會這樣。
王謙一甩手,嫌蘇北當著外人的麵對他發脾氣,抬手就想給她一巴掌,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舉起的手又作罷了。“什麼你的?你人都是我們王家的,更何況這一間小店。你閃一邊去!”說罷又伸手去推蘇北。
蘇北被推了一個踉蹌,不小心撞到了身邊的女人,那女人抓起蘇北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打量貨物一樣的眼光讓蘇北心中湧起不好的念頭。
“我說王老三,沒想到你這麼一個渾人,娶到的婆娘倒是不錯,就是瘦了點,不過啊,還就是有的客人喜歡這樣的!”一使勁講蘇北甩到身後,跟來的人立刻抓住了蘇北,讓她動彈不得。
蘇北的臉色一瞬間變了,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早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姐,王謙這是把她賣了。花光了她的嫁妝,又將她賣入了青樓!蘇北使出渾身的勁掙紮:“王謙,你個混蛋,你不是人,你竟然賣自己的妻子!你個混蛋,王八蛋!”
但是病重虛弱的身子怎麼能掙的開兩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蘇北心中一陣的絕望,不要,她不要被賣入青樓,那是所有女子的噩夢!誰來救救她!
王謙本想生氣的,但是一想蘇北也就隻能嘴上說說,再說了,她可是能還來不少錢的。“王媽媽,你看,這個??????”
王媽媽撇撇嘴,對於這種男人,她從心底裡瞧不起,自己沒本事,靠著婆娘養活不說,最後還要用自己的妻子換錢。“二十兩!”
王謙心底暗罵,一個一個的都是小氣鬼。
“怎麼,嫌少?”
“怎麼,嫌少?”
王媽媽和錢老爺一看王謙滿臉為難的樣子,頓時不悅的開口。
聽出兩人語氣中的不高興,王謙趕緊的賠笑,“哪敢啊,二位說了算,哈哈,二位說了算!”
蘇北腳軟的站不起來,也忘了男女之防,任由兩個陌生男人抓著自己。心中的絕望像是要溢出來,老天,為什麼如此待她。日子清苦她可以忍受,為什麼連這一點尊嚴都不留給她。進入青樓的女子,最後一絲的尊嚴和清白都沒有了,整天的曲意逢迎,陪酒賣笑,還要不停的去接客。她不要,死也不要。
“求求你,不要,王媽媽,你放了我吧,求求你!”蘇北絕望的開口。
王媽媽心中歎口氣,這個世道,女人難為啊!沒有理會蘇北的懇求,衝著兩個打手擺擺手,兩人會意的架著蘇北就往外走。
王謙沒有反應,反正蘇北已經不會再生了,他還指望著錢去娶一房新夫人呢。
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有那麼幾家商戶看見也都暗暗搖搖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隻可惜了蘇北這麼好的女人,怎麼就嫁給了王謙這個混蛋呢?
知道沒有希望,蘇北反而安靜下來了,沒有人能知道她心底的絕望悔恨,尚書府有沒有人知道她現在處境呢?梅姨娘知道之後會傷心難過死吧。大夫人他們隻會滿心的歡喜吧,說不定會把她當成一個笑話,指不定的怎麼嘲笑她的無知呢。
心中的絕望,使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氣來,猛地一掙,倒是掙脫了兩人的鉗製。
架著蘇北的兩個人本就因為她的安順放鬆了力氣,一時不查倒是被她掙脫了。兩人心中一緊,來不及反應,就看見蘇北朝著店內的柱子撞了過去。
蘇北倒在地上,頭上的劇痛衝淡了心中的絕望,有濕熱的液體流下來,很溫暖,可是她的身上為什麼覺得這麼冷。抬眼,他看到了王謙不敢置信的神色,錢老爺一臉的晦氣還有王媽媽一臉的惋惜。
沒有一個人的表情和她有關,費力的扯起一抹笑,王謙,如果有來生,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蔣豔,蘇傾城,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找到所有害她的人,她要化身厲鬼去報仇,去折磨他們,她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一抹香魂逝去。
燕京,尚書府。
蘇尚書蘇晉,為人剛正不阿,知進退,敢直言,深受當朝天子的信賴,委以重任,正是春風得意。要說唯一的遺憾,便是他以年過四十,至今卻隻有一個兒子。家中一妻三妾,隻有正妻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好在他也看的開,至今也沒有在提納妾之事,隻安心將家中一切大小事宜交給自己的夫人蘇氏蔣豔。蘇夫人也是個八麵玲瓏之人,府中一切事務被打理的井井有條,蘇晉瞧在眼裡,便越發的不過問府中的事務。
但是,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神情哀痛不停哭泣地小女兒,蘇瑾還是忍不住在歎氣。他蘇晉四女一兒,對於庶出的三個女兒,他也從沒有疏於教育,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偏偏為幾位女兒請了先生,又請了教習的嬤嬤,就是希望女兒們長大後能在這滿是才女佳人的燕京擁有一席之地,以後好尋個好人家,成家之後能執掌中饋,相夫教子。即使是庶女的身份,過舒服日子。
但是,偏偏這各小女兒,膽子小,性子也懦弱,平時在他跟前總是惴惴不安的,縮手縮腳的樣子。誰知今日會做下這樣的事情。
“老爺,四丫頭還小,不懂事,老爺就彆生氣了,當心自己的身子!”蔣豔用帕子擦擦眼角,又使勁掐了自己一把,眼睛泛著淚光,端的一副慈母的樣子。
蘇晉一聽這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衝上心頭,“她還小,早已經過了孩童懵懂無知的年紀,就算年紀小,你是怎麼生出來這些惡毒的心思的?平時是怎麼教你的?啊?你母親送你的東西,你不喜歡可以不用,犯不著自己使壞心眼誣陷你母親,還讓你二姐過敏!”
蘇北哭的生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母親派人給她們幾個女兒做了新的夏裝,又送了幾批綢緞。她想著嫡姐喜歡粉色,便自己動手做了一件衣服,繡上現下最流行的花色送了過去,卻沒有想到蘇傾城穿上之後竟然起了一身的小紅疙瘩,請了大夫說是過敏引起的,又恰巧送她送的衣服上查出了香芋粉。
眾所周知,二小姐對香芋過敏,四小姐喜歡吃香芋,四小姐送給二小姐的衣服上又被撒了香芋磨成的粉。
大夫人就來質問蘇北,蘇北說自己本根就沒有撒過香芋粉,隻是當初收到衣服的時候,衣服上就帶著很濃的香味,自己跟本就沒有注意香芋粉是什麼時候被撒上去的。
正好蘇晉下朝回府,聽說二女兒病了,急忙的就過來了,聽了蘇北蒼白無力的解釋和夫人含沙射影的指認,就認定了蘇北是嫉妒嫡姐,把她叫到屋裡訓了一頓。
再次的歎口氣,就算再不喜歡,也是自己的至親骨肉,蘇晉擺擺手,“算了,回你的院子裡去吧,以後沒事多看看《女戒》,再把《家規》好好抄上十遍。彆有事沒事的往外跑。什麼時候想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什麼時候再說!”
大夫人心中一喜,這是,要禁足了!
蘇北身子一軟,歪倒在地上,父親本來就不喜歡她,這下,是徹底的失望了吧!蘇晉待梅姨娘很好,所以就算是對她再有不滿也從不表現的這樣明顯。
“老爺!梅姨娘求見!”門外候著的小廝敲了敲門,說道。
大夫人猛地握緊手中的帕子,梅姨娘這個時候來,肯定是來求情的!這個小,賤,人仗著自己年輕貌美,沒少霸占著老爺,現在要是她來求情的話,蘇北恐怕就禁不了足了,那傾城不就白受罪了嗎?
大夫人站起身,朝著蘇晉福了福身,“老爺,妾身先去看看傾城,也不知道她的過敏嚴不嚴重,妾身不放心!”說著說著眼睛便紅了,聲音中也帶著一抹委屈的哭腔。
蘇晉聞言,本來有點鬆動的深色頓時又嚴肅起來,衝著蔣豔擺擺手,“你先等等!”又揚聲對著門外道:“你去告訴梅姨娘一聲,她最近身子不好,讓她好好歇息!”
大夫人使勁的掐自己的手心才能忍住嘴角的笑意,本來隻是想著懲戒一下蘇北,沒有想到順帶的讓梅姨娘在老爺這兒碰了個軟釘子。隻怕老爺要冷落梅姨娘一段時間了。傾城這罪,受的值!
“來人,送四小姐回‘沁馨園’!”
蘇北失魂落魄的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對於周圍丫鬟小廝的異樣目光渾不在意,或者說是根本就沒有心思去注意。貼身丫鬟蓮珠看著自家主子的樣子著急的想勸解一兩句,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路過園中的池塘,雖說是初夏,但是荷葉已經長得很是茂盛,偶爾有幾株花苞隱藏在重重的荷葉中,害羞一樣,隨風擺動不時地探頭探腦。
蘇北站在池塘的護欄邊上,池塘裡還圍著鯉魚,正在歡快的遊來遊去,蘇北就怔怔的看著鯉魚發呆。
“小姐,要不奴婢去拿些魚食,小姐在這兒散散心吧!咱們等會再回院子也一樣!”反正不差這一時半會的,重要的是小姐能寬寬心,放鬆一下心情也好。
蘇北輕輕點點頭,喂不喂魚什麼的她不在意,隻是想一個人呆一會。
蓮珠走後,蘇北一個人麵對著池塘,看著鯉魚發起呆來,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呆呆的,連後麵有人接近都不知道。
一股推力後背後傳來,蘇北反應過來心中一慌,麵朝著池水就栽了下去,手在空氣中胡亂的抓了幾下,卻沒有抓到任何可以支撐她身體的東西。
“撲通”一聲,在這四周無人的池塘周圍顯得聲音很大,卻又不大,因為沒有一個人能聽見蘇北的呼救聲,意識模糊之間,蘇北看見了一襲青衫羅布,麵容上帶著慌亂,梳著自己熟悉的發髻,那上麵簪著的,是她今早賞她的東西。窒息的感覺傳來,那一抹光離自己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