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鴻遍野,屍骨遍地。
進入魏國邊境後,一路上皆是如此。
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精神萎靡的嬰兒,在荒田中撿拾彆人漏下的稻穗。
進城後,大街上不乏虛弱無力,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三歇的人。他們走著走著,下一刻倒地而死。人群一片冷漠,這樣的情景他們見的多了。
死了,也無人收屍,屍體腐爛,整座城彌漫著濃厚,久久無法散去的腐臭氣味。
魏國都城潁州原本繁華無比,經此一戰也染上了幾絲陰翳。百姓臉上都不再隻掛著笑,所有人都在歎息,在發愁。
整個魏國都蒙受著戰爭帶來的痛苦。
“姐姐一路辛苦!”
車外故作老成的童音讓我心中一驚,六哥哥的聲音在此刻響起,“大王!臣不辱使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若若掀開車簾,一張稚嫩的熟悉的麵孔映入眸中,我心頭一酸,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弟弟。”我叫道。
臨行前的小童長高了很多,已經比我還要高了。也更英俊了,隻是那臉上仍舊有著稚嫩。他現在穿著大王的服飾,一舉一動,不威自怒。
他聽到我叫他“弟弟”,咧開嘴笑了,旋即又目露哀傷,“姐姐,該叫大王了。”
“大王!”我叫道。
“姐姐,回家了。”
魏宮中依舊掛著白布,宮人依舊縞素。我進了魏宮,大王卻沒有帶我去母後的河台州,而是帶著我來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是魏國議事大殿,我不解,問道:“大王帶這裡做什麼?”
大王的臉上露出難色,“姐姐,章國使者先你一步到達潁州。他們奉章王旨意,替宏遠君求娶魏公主棠為夫人。魏章兩國剛剛結盟,此時駁斥盟國求婚似乎不妥當。母後知道你喜歡桓淵,所以自己先去周旋章國使臣。她讓我私底下先問你,嫁不嫁?不嫁的話,我們再做打算。”
我一愣,指著自己再三確定,“你確定是我?我可是出賣過陳國的人。誰敢娶我?你等等?替誰求娶?”
“宏遠君,桓淵!”
“不嫁,讓他滾!”我回答的乾脆利落,但轉念一想,“要娶我?行啊。你讓章國出河西三郡,我就嫁。”
章國河西三郡,沃野千裡,先不說章國會不會同意,就算是同意了,這三郡歸了魏國,應該能解魏國燃眉之急。我也算,物儘其用。
“姐姐是願意嫁了?”大王抬眸,望向我的目光中隱隱帶著興奮與喜悅。
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腦袋。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我淡笑,“本來還想摸摸你的腦袋的,你如今都是大王了,該是摸不得了。我自然願意嫁,隻要章國出河西三郡,解我魏國燃眉之急。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他。為妻為妾都沒有關係。”
大王垂眸,“魏國血脈中流淌著王室的血,怎麼可能嫁做人妾室。姐姐嫁過去一定是君夫人,連王後都比不得姐姐。姐姐不知道吧,如今的章國,是宏遠君的天下,章王隻是名義上的大王而已。”
我一時愣住了,那是他哥哥啊。他怎麼能……章王與桓淵一母同胞,他竟然奪了他兄長的權。
咬牙切齒了良久,我緩緩吐出“畜生”二字。他兄長待他何其好,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封他為君,賜良田萬頃,金千斤,但是他卻如同那些沒心沒肺的亂臣賊子一般,奪權篡位!
“姐姐。”大王喚我道:“宏遠君說,章國願以河西三郡為聘,聘你為妻。如若姐姐願嫁,章國與我魏國便是盟友,章國願意鞏衛王室,若是不嫁,章國便打算稱霸,魏國若執意保王室,隻怕有一日會兵戈相見。”
魏國此刻是再經不起戰火了。我清楚的曉得。
我冷哼一聲,“他這是逼婚了?”
大王低頭,神色落寞,“姐姐,魏國已經無可奈何了。外祖父薨逝後,魏國就一天不如一天。兄長們都走了。彆人都想做大王,可我一個人坐著這偌大的王宮,真的好害怕。我害怕稍有不慎,我連母後和你也失去了。”
聽聞大王此語,心頭忽而湧起一陣酸澀之意,我微微屈膝朝他行一禮,“河西三郡,土地肥沃。願大王此後勤政愛民,矜矜業業,富強大魏,恭維王室,扶天下大道。”
昭明殿中排著數列整整齊齊的牌位,我跪在殿中,身側擺著一個食盒。幾位披麻戴孝的嫂嫂跪在兩側,容顏憔悴,眼眶紅腫。
望著那幾個新漆的光潔無比的牌位,我不禁鼻頭一酸,滴滴淚水滾落。
“父王。兄長!”
我打開食盒,裡麵隻有一壺酒,還放著一把小巧的匕首。我取出酒,斟滿三杯,放在靈前,咧嘴笑道:“陳魏交戰,陳兵殺了你們。陳國,是我們的仇人!”
我端起一杯酒,撒在地上。
“代國助紂為虐。”
第二杯。
“章國坐山觀虎鬥。”
第三杯。
我將匕首拔了出來,割裂一片衣角,擲在地上。
而後將匕首藏進袖間,站起來,一步步離開昭明殿。我提醒自己,從今日起,我是魏國的公主,是天子的外孫女。年少時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綺夢。
陳王與我夫妻一場,卻殺我父兄,屠戮我國人。代王與我為青梅之友,卻助紂為虐。章王與我有舊情,卻坐山觀虎鬥。
我與他們割袍斷義,畫地絕情。他們欠魏國的,總有一日會全部償還。
章國的使節是章王的三弟,固安君桓雲。桓雲生的清俊,與桓淵有六分相似。章國三貴,又稱章國三俊。
有了我的首肯,母後便同意了章國的求婚。還未商議下聘一類的事情,桓雲談吐十分優雅的開口道,“不知何時可以完婚?”
我一口茶險些噴了一地,“怎麼,章國很著急嗎?”
諸侯娶親禮儀繁雜,六禮若是一樣不缺的辦好,沒有個半年也要個五個月。
“連城王姬四個月之後將嫁至章國,章國如今無人主事。”
“四個月後?”我驚愕了,當初我嫁往陳國的時候,光準備就準備了九個月。我還隻是個諸侯王之女,連城堂堂王姬,婚事怎會如此粗糙。四個月,禮儀隻怕是能省則省了吧。
我盯著自己四根手指頭出神良久,這王室……未免衰弱的太厲害了。許多事情我從前尚且不明白,比如為什麼陳國會來向魏國求婚,比如代國為什麼會征討北漠。
王室衰微,所有國家都在虎視眈眈。但是無論哪一個國家,都不想做出頭鳥,不想做那千夫所指的第一人。
他們想做大王,但是現在不可以,他們不僅不可以,還要和王室儘可能的拉近關係。
桓淵求娶我,大概也是如此。
大渝雖不甚重視貞潔,但畢竟嫁過。他堂堂宏遠君,章國實際上的大王,有多少冰清玉潔的貴女搶著要嫁給他。何苦娶我這麼一個背叛過夫君為夫君所修棄的女子。
桓雲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躬身行禮道:“大王,臣此來,帶來了河西三郡的地圖,獻給大王。以為我章國求娶棠公主的聘禮。至於六禮,臣也已經準備好了。節約時間,六禮合一。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不行!”母後重重的拍在了小幾之上,鳳冠上的銜珠震了兩震,她一張保養得當的臉上滿是慍怒,“我魏國公主尊貴萬千,婚事豈能如此兒戲!”
桓雲上前一步,一雙桃花眼微微迷起,眼角上翹,說不儘的狡黠,“王姬尚且如此,公主又如何?”
我氣的要死,狐狸尾巴這麼快就露出來了,我隨手抄起小幾上的一個橘子,丟了過去,桓雲輕輕一閃便閃開了,動作之輕微,連腰上的玉玨都沒有動。
那橘子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到了角落裡。
桓雲抬眸望我,眼神銳利而深邃,他與桓淵六分似的臉與我記憶中桓淵的臉不經意間重合,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公主不必生氣,河西三郡何其重要,二兄既然肯拿出來作為聘禮,便足以代表他對公主的心意。公主又何必在意那些虛禮。”
我被他那一眼看的心裡害怕的緊,很是惶恐。我和桓淵已是多年未見,若真的再見,他會不會也用那種眼神看我。
“棠兒,你以為呢?”
母後看向我,她覺得桓雲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虛禮這種東西隻是關乎麵子,她更在乎我的幸福。
我收回神思,點點頭,“母後做主便是。”反正怎麼都要嫁,在婚禮這種事情上鬨僵了似乎並不是明智之舉。
同樣的四匹純白高頭大馬,同樣的車駕,我十五歲那年,長兄帶著我出嫁。
三年後,我十八歲,又是這四匹白馬,送我出嫁。
可是我的長兄不在了。
母後與大王遠遠的望著我,母後的臉上滿是欣慰,或許在她的心中,我終於得償所願,嫁給了我最想嫁的人。大王的星眸中滿是不舍,“姐姐,保重!”
我笑了,隨行婢女遞來卻扇卻被我拒絕,我提著厚重的華服,走進他們一步,俯身叩拜道:“妾拜彆大王,拜彆母後。”
環佩叮咚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車馬走走停停,一走便是幾個月。我在馬車中頭暈目眩,天昏地暗。但我臉上還是保持著得體的微笑。
幾個兄長最怕我這種笑容,三兄說這假的讓人頭皮發麻。
三個月後,馬車抵達章國都城平城。平城外,一身紅衣的公子離端然立在城門口,身後是章國的文武百官。
很顯然,他們是來迎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