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習武堂離開後，殷麟又再次鑽入了重嶺中的那片穀地，完全不理身後造成的轟動。穀地的外圍，陰陰的涼風吹拂著臉龐，淒厲的叫喊聲疊加在一塊，一聲高過一聲，殷麟卻已經不再害怕，甚至覺得有些親切。那日，從桃園回來後，他細細思忖過白啟的話和那所謂的元氣，也試著從他人身上感受這些飄散的氣息，卻摸不著竅門，隻是隱隱感受到元氣的存在，想要再深入時，腦袋中便有一股刺痛傳來，一些無頭無尾的畫麵生生穿插在腦海中，好久一會兒才散去。

他猜測這是那些元氣的意念所在，也就是從人身上飄散出來的記憶，或許是，自己現在無法儲存這些龐大的信息量，因此也無法吸收這些元氣。按照雪狼王的說法，靈魂中也含有部分記憶，是不是因為自己吸食的都是一些十分弱小的，能量飄散得差不多的靈魂，才沒有出現過這一現象呢？

剛剛進階後陰氣還不夠穩定，接下來的幾天除了要幫雪狼王布置陷阱外，還要鞏固現階段的“釋”看看有沒有再次突破的可能，打定注意，殷麟很快進入修煉狀態。

桃園

白啟負手站在小木屋的窗戶前，橘色的夕陽映在天空中，落下一片靜光，透著鏤空的窗戶散進來，投射在她雪白的錦衣上。綠紋蟒纏繞著桌腳的邊緣緩緩爬行上升，橄欖型大眼透著濃濃的親昵，血紅的蛇信吞吐。

“你說小家夥去了重嶺穀中的墳場修煉？”

“嘶嘶”

“不過是一個灰衣弟子，到底是誰在背後指引他這些的，怕是，連他那控製者都不知道，你且看著他些，那片地的煞氣太重，其中沾染的是是非非也太多。”

綠紋蟒不滿地搖搖頭，盤旋著用它那大大的腦袋去蹭白啟的手心，似在抱怨。相處了那麼久，白啟如何不明白它的意思，眼角邊的紅痣映襯著白皙的側臉顯得柔和了許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孩子身上的氣息太過熟悉了，天地洪荒以來我便存在於世間，無牽無掛無愁無憂，卻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腦海中被生生割除了出去，心裡邊空蕩蕩的。當我看到小傀儡的第一眼，空蕩的感覺似乎又更加強烈了些，幫他不是為了他本身，我隻是想弄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繼續去看著他，找出背後指點他的那人。”

天已然全黑了，殷麟從修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後又依著記憶去了一趟雪狼王曾經帶他去的寒潭，三天時間雪狼王已經把百纏草準備好了。百纏草遇水即生，韌勁十足，又喜歡趨向熱源，雪狼王用的這一招可謂是心思縝密。一旦火狐或是小火狐下水，那麼潭底的百纏草就會自動糾纏上來，被束縛在冰寒的水汽中，火狐再如何厲害，其修煉的火屬性功法也會大大受到限製，又要顧慮到孩子，它再想要逃脫便難上加難。現在，殷麟要做的便是將雪狼王準備好的百纏草埋入寒潭中，讓火狐看不出陷阱。

吸取上次有人跟蹤的經驗，這一次，殷麟倍加地小心謹慎，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得很好。夜晚的瀑布仿若是一張巨大的鬼魅人臉，隻聽得漫天水花撞擊岩石的瀑流聲震耳欲聾，卻被這彌漫的霧氣阻了視線，看不清遠處是何光景。借著月色的清輝在滿地的鵝卵石上找了許久，好不容易才發現一片灰白中不明顯的突兀處——顏色灰暗偏紅的小粒子。

這些小粒子比鵝卵石的體形更小一些，應該是百纏草的種子了。

忙活了將近一夜的時間，渾身被刺骨的寒水浸得僵硬，殷麟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時舒服地歎了一口氣，這一夜幾乎比白天在習武堂被揍更為累人，全身肌肉酸疼，上岸的一刹那簡直快要虛脫了。

夜很深了，一天的喧鬨都沉寂下來。弟子們躺在自己的床鋪上淺淺地入了眠。

體力消耗得太過巨大，腦袋中一團漿糊，殷麟閉著眼剛想休息，卻聽著隔壁的床鋪上傳來些許微弱的聲響，漆黑中有一個人影逐漸靠近自己，忽然間動靜又沒了，他感覺到床鋪邊上有一個人在望著自己，殷麟翻過身不想理會。

被褥被輕輕扯了扯，一道稚嫩的聲音輕聲問道：“小師傅，你睡了沒？”

平日夜裡殷麟都躲在重嶺中修煉，與灰衣弟子接觸得不多，同塌而眠的幾個人他也沒留心，若不是因著禁地的事被撞破平白收了個徒弟，他到現在還不知道原來同屋中還有這個小孩。殷麟沒回答，屋裡安靜了下來，他以為陳煜就此睡去，沒想到那小孩頓了頓似在猶豫，爾後輕輕歎著氣：“小師傅睡著了也好，不然我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今日威脅小師傅也是迫不得已，得以入宗是我很久以前便夢寐以求的事，娘親還在府中等我，我不能去做了那些青衣弟子的小廝，我想要的學習仙法，然後回去將娘親從尚書府的煉獄中救出來。求求，求求小師傅幫我。”

斷斷續續的話語從黑暗中傳來，語無倫次，輕輕的語氣虛無縹緲，好似皚皚白雪將要化掉般。逐漸地，殷麟的思緒被小孩帶入了他的世界。

我的父親，是胤朝的兵部尚書，正二品的官職，握著胤朝的大權。將軍府與尚書府本是世家，將軍與尚書代代交好，我父親與現任將軍更是同窗好友。所謂功高震主，胤祁帝害怕兩家聯合起來，於是給我父親指定了一門親事。我的娘親是當朝左丞相的嫡女，按此來說，這也不算辱沒了我父親。可那時候尚書大人年輕氣少，免不得不想受了成家的束縛。他雖沒有正室，可通房丫鬟和妾侍還是不少的，那時候，尚書大人已經有了第一個孩子，是他最寵愛的小妾所生。

皇命難違，我母親便這樣成為尚書府中明麵上的女主人。

成親那日，皇恩浩蕩，用的是公主出嫁的禮儀。吉時已到，尚書大人無法隻好排好儀仗的隊伍出去迎親。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一大片萬人空巷的街景我是聽著娘親的大丫鬟玲兒說的。鞭炮聲響的滿大街都是，百姓裡三層外三層猶如流水一般湧在街道的兩側，到處是欣羨的神情和喧囂鬨語。娘親雖然也不喜這門親事，但到底是婦道人家，出嫁後自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那一日，尚書府中擺滿了酒席，連大皇子都親自來到尚書府中慶賀，兵部尚書大人一時風頭無二，可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故意趁著這次的親事將他推到了風尖浪口。和左丞相結親看似風光無限，可這樣一來，將軍府和尚書府必定有了間隙，而左右丞相一向不和，便是連右丞相也對他有了防備，皇上一箭可謂三雕。

朝中，將軍，尚書府，右丞相三派得到了暫時的平衡。

一入侯門深似海，這是娘親後來才告訴我的。宴席一直鬨到了很晚，尚書大人送走了所有賓客後也沒有回房。娘親道是爹爹太疲累所至，也沒有多想，自己洗漱一番便睡了。可沒有想到的是，從成親後的那日起，尚書大人一日都沒有入過新婚的房間。我娘親也不是那些見識粗短的鄉村婦人，當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卻也不強求，隻是每日在房中秀秀刺繡打發時日，也不出房門。自古便有未出閣的女子不邁出閨房的傳統，娘親又是大家閨秀，所以，她自始自終都沒能見過尚書大人一麵，也就是她的丈夫。

便是這般持續了幾個月，臘月過後，天氣漸寒，娘親居住的院子中少有人來，因為尚書大人的冷淡，下人便也克扣娘親的用度。天冷得厲害，可是娘親屋裡竟沒有放置一個暖爐，屋裡寒氣太重，她讓玲兒陪著自己出去走走。

尚書府中有一處梅園，寒冬臘月中一簇簇梅開得最盛，像是雪地中熱烈的一團火。

娘親喜愛這片景色，便在梅園中多呆了會兒。她不曾想到，尚書大人的書房也是設置在梅園中的。

“嗬嗬，”陳煜又笑了起來，“小師傅，你知道嗎，尚書大人和將軍兩個位高權重的人臣，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將軍專情，我父親多情。”

巧合的是，尚書大人那日正在書房中批閱公文，正見著自己的院子中闖入一位美人，這片院子在尚書府中屬比較偏的位置，因著寂靜，他也不喜設置看護。尚書大人道是他母親請來的哪位千金，便也不甚在意。

娘親喜愛那片梅林，連著幾日便也都去那地方觀賞。第三天臨近黃昏時，尚書大人用完膳回到書房，恰巧與娘親迎頭撞上。尚書大人風流倜儻喜歡欣賞美色也在情理之中。那日他喝了一些酒，或許是神誌不太清晰，他張口便問，這是哪家的小姐？

娘親覺得這人無禮，以為這是府中尚書的表親，便也沒有搭理想要離去。卻被尚書大人一把抱起，帶入房中。酒氣熏得厲害，尚書大人哈哈一笑對著娘親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些日子你日日來我這梅園，大雪紛飛的賞梅也不急於一時啊。

尚書大人習得些武功，娘親一邊掙紮一邊呼救，可是無法。便是連那句我是這府中的女主人也淹沒在一陣的撕咬當中。

便是這天晚上，我孕育在娘親腹中。

本以為我的出生會讓大家驚喜，可尚書大人一句話便把娘親打入冷宮，他說，想不到堂堂左丞相也會用如此卑鄙的方法。他指著娘親冷笑，這個孩子指不定是誰的，即便是尚書府中的小少爺，我不認又能怎樣？

後來，朝堂上的事才被好事之人傳了出來。

這一年北方的霜凍死了很多人，大批的災民向南方湧進，朝廷撥下的賑災物資被一層層剝削下去到達災民手中已經寥寥無幾。胤祁帝對朝堂之事本不熱衷，人老了便也有些犯糊塗，沉迷於長生之術。

這一霜凍來勢洶洶，至使胤朝許多百姓無辜喪命，胤祁帝害怕降下天罰就此折壽，在朝堂上大發雷霆，將牽扯入此事的官員徹查。賑災物資全部經由左丞相之手派發出去，他當然不能幸免，娘親的娘家一族由此沒落。尚書大人以為是左丞相想借由兵部尚書這支大樹重新東山再起，於是寒冬臘月那幾日，娘親才出現在他的梅園中。

殷麟忽然注意到，此時，陳煜所用的稱謂不是爹爹，不是父親，而是尚書大人。之前聽得他講述宮廷中的種種矛盾聽得暈暈乎乎的，他以為陳煜那時候是特意用的尚書大人好讓他分辨。可現在想來可能卻不儘然，陳煜是寧願把他爹爹稱作尚書大人的。

殷麟好奇起來，同時心裡產生了那麼一絲的共鳴，他很想知道陳煜的家中，尚書府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這孩子心生出那麼大的怨恨。恐怕，之後陳煜成長的環境中更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不然這孩子的戒備心不會那麼重。殷麟憶得第一次看到陳煜時，小小的個子被大師兄嚇得尿了褲子卻依舊不要他人接近。可能是這次意料之外的選奴仆把他逼急了，不然也不會直接找上自己。

靠近窗戶的床鋪上忽然動了動，陳煜和殷麟都屏住了呼吸，隻聽得床鋪上傳來了癟嘴的聲音：“爹爹，我想吃雞腿。”

說完這句話屋子中陷入了寂靜。陳煜一驚，不知道他剛剛說的話是否被同屋的那名弟子聽見了？爹爹一詞是他有意為之或是什麼彆的？

之後，陳煜不再說話了，像是醞釀好的情緒被打斷後提不起興致，又或許是不想讓其他人聽到這些隱私。可，便是這晚上短短的傾訴，讓殷麟莫名地覺得陳煜有些可憐，竟是不自覺地關心起他來。

殷麟拍拍他的被褥，壓低聲音：“先睡覺吧，明天還有功課。選奴仆的事交給我吧，既然你認了我做小師傅，總不會讓那些青衣弟子來使喚你的。”

陳煜眼睛一紅，點點頭。殷麟覺得有些惋惜，故事聽到一半無端被打斷，睡意被衝淡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