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大家又聊了很久,天色已晚,就各自回家了。我和何天磊把大家送到門口,本來已經出門的陸子文很神秘地閃進來把我拉到一邊。
“吳桐,你應該感謝我。”他神情肅穆。
我不解地看著他。
“何天磊這家夥本來隻找男室友的,幸虧我急中生智,在出租信息上麵動了動手腳……你懂的……”他向我挑了挑眉毛。
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這時何天磊走過來在陸子文頭上猛拍了一下:“死蚊子,你又在胡說什麼呢?”
陸子文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連聲說著“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然後就抱頭鼠竄。
“你叫他‘蚊子’?”我問何天磊。
“是啊,我們都這麼叫他。”何天磊一臉無辜。
我想到了第一次見何天磊時他提到的“蚊子”,一瞬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大家走後,我提出幫何天磊洗碗,他堅決不同意。
“我們都是室友了,以後有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今天不行,今天你是客人。”他笑笑,端著一大摞碗碟進了廚房。
我隻好回房間整理自己的物品。衣服疊整齊,按季節分類收進衣櫃。書按照高低大小排列好擺在桌上,用書立夾緊。
哎?不對……我的日記呢?!
我開始翻我所有的東西,鑰匙都被我找到了,但就是沒有日記的影子。我怎麼會把它給丟了呢?那本日記是我從高中用到現在的,說是日記,不如說是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心事。
不行,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我拿上鑰匙衝出房間,到門口換鞋。何天磊穿著圍裙戴著橡膠手套從廚房出來,不得不承認長得好看的男生穿什麼都好看。
“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啊?”
“我好像有東西落在原來的住處了,得趕快回去找一下。”我穿好了鞋,正要出去。
“等一下等一下,我載你過去!”何天磊說著跑回廚房。
我喊了一聲“不用了,謝謝”就出門了。
我乘電梯來到樓下,然後開始跑。突然,一輛摩托從身後過來攔在我麵前。我趕緊刹住腳步,再慢一點就要撞上了。
何天磊扔給我一個頭盔:“都說了讓你等我,上來吧。”
我沒再多說,一邊戴頭盔一邊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我把洛洛表舅家的地址報給何天磊,他發動引擎,我們霎時間就衝出了小區。
舅媽給我們開了門,顯然很吃驚。
我趕快解釋:“不好意思阿姨,我有東西落下了。我能進去找找嗎?”
“啊,進來吧。你剛搬走,你住的房間我們還沒動過呢,自己找吧。”舅媽把我們讓進來。
我謝過她就進了洛洛表妹的房間。進去之前瞥見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些類似沙畫的東西,大學的時候有人到我們宿舍介紹過,好像粘完一幅可以賺幾十塊。但是太傷眼睛,我們拒絕了。看來舅媽最近在粘這個賺外快。
何天磊顯然對它們很感興趣,我進房間的時候就聽他說:“阿姨,這個看起來挺好玩兒的,我幫你吧!”
我翻了抽屜、衣櫃、枕頭下麵……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我都找遍了,但是沒有日記本的影子。
我失望地走出房間。舅媽和何天磊正粘得很開心,見我出來,舅媽笑著問:“找到了嗎?”
我搖頭:“沒有。”
何天磊走到我身邊,“那怎麼辦啊?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重要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裡麵的一筆一劃都是我年少時的記憶和無法言說的傷痛。
我勉強笑笑:“沒事兒,算了吧,不找了。”
何天磊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和舅媽道彆,舅媽顯然很舍不得何天磊,一直叮囑我們倆常來坐坐。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理解何天磊是怎麼讓陌生人迅速對他產生相見恨晚的感覺的。
我沉默地下樓,走到摩托前站住。何天磊拿起一個頭盔扣在我頭上,“既然決定不找了,就應該徹底放下,這樣才能開心啊。”他抬手在我的頭盔上輕輕拍了一下,唇角彎成一個很溫柔的弧度。
我看著他,半天才回過神來。“嗯,你說的對,不想了。”我把頭盔戴好。“我們走吧。”
何天磊隻載我到小區門口,因為他要去上班。對的,他跟我說過他的上班時間是在中午和夜裡。所以他今天應該是中午下班後就在忙著迎接我,現在又載我跑來跑去。想到這裡,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叫住已經掉頭準備再出發的他,“何天磊,今天謝謝你!”
他回過頭,展露一個無邪的笑容。“謝什麼?我們是室友,你遲早要還的!”然後,我的室友絕塵而去。
一個人回到家裡,繼續整理我的衣物。雖然剛才答應何天磊不再想日記的事了,但還是沒辦法做到。其實,以前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有人會因為某件事而改變自己的習慣,而我是因為一個人。我的日記起始於我和那個人的相遇,這個人也自然成為我日記中永遠的主角。
他叫歐陽俊,他的朋友們都叫他歐陽。在歐陽的記憶裡,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夏天的傍晚。夕陽西下,一個彈吉他的帥哥碰上了一個花癡少女。而在我的記憶裡,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寒冷的冬天——比他記憶的版本整整提早半年。
但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因為比起真正的第一次相遇時的窘態,我寧可成為他印象中的花癡。
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個冬日,那是我高一寒假裡的一天。
那天,是大年初一,每年的這一天我們一家人都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爸媽起得很早,我因前一晚看“春晚”看到深夜,實在困得睜不開眼。我媽怎麼也叫不起我,氣得直嘟囔:
“早都告訴你彆看那麼晚,有啥好看的?年年還不都一樣!”
從我能看懂“春晚”起,她每年都這麼評價“春晚”,但我每年都堅持看完——一個人看。並非多喜歡那些節目,隻是在我的潛意識裡,看完“春晚”才算完整地度過一年,我把和那些主持人一起倒計時作為辭舊迎新的儀式。
見我完全沒有起床的意思,我媽隻好妥協,告訴我他們先出門了,讓我睡醒了自己過去。
等我再次被我媽的電話叫醒時,已將近中午。我跳下床,火速洗漱穿戴,衝出家門。我在小區裡奔跑,完全忘了地上的冰雪,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仰去。我想,所謂的“鞋底抹油”也不過如此。
我重重地砸在地上,五臟六腑被震得像是移了位。當時的情景要是做成動畫片,地上就會出現一個人形的洞。
“沒事兒吧?能起來嗎?”一個聲音出現在我的右邊。
我痛苦地閉著眼睛,下意識伸出右手,幾乎同時,一雙手握住我伸出的胳膊,堅定而有力。我也抓住那個人的胳膊,借他的力艱難地站起來。
剛才那一摔讓我對地麵徹底失去了信任,即使已經平穩地站著,我依然緊緊地抓著那個人的胳膊。直到他空著的另一隻手開始幫我拍打衣服上的雪和泥土,我才想起該看看扶我起來的人長什麼樣兒。我轉頭,視線接觸到他好看的側臉,我像觸電一樣鬆開右手。
“很疼吧?”他停下拍打的動作,問我。
我條件反射般地搖頭,事實上我覺得骨頭已經斷了。
“慢慢走,彆跑啦。”他笑著說,順便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像是在鼓勵我。
“嗯,謝謝。”我低著頭,不看他。
他轉身走開,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遠,偷偷回過頭看了看他的背影。
於是,我對這個扶我起來的男生最初的記憶就是他的聲音、側臉和背影。哦,不對,還有。還有什麼呢?是一種感覺吧,儘管當時的我還不相信能夠憑借感覺認出一個人。
當晚,我媽一邊幫我往背上擦紅花油一邊數落我。
“你都多大的孩子了,走道怎麼就不加點兒小心呢?”
“媽,你說,我今年會不會一年都倒黴啊?”
“彆胡說!”我媽“啪”地一下拍在我的背上——她一定忘了我是個傷員。
於是,整棟樓回蕩著我淒厲的叫聲。
一語成讖,接下來的日子裡沒一件事是順心的。開學第一天走錯教室,排座位分到了一個酷愛擤鼻涕且亂扔衛生紙的同桌,期中考試塗錯答題卡,期末考試中性筆斷油……我是以怎樣的堅強熬到了暑假啊。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高一的暑假很長,將近一個半月。
這一個半月的時間,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雖然白天要一直寫作業,但晚上可以看電視啊。而且還可以悠閒地享用晚餐,順便聽我媽向我和我爸彙報她一天的見聞。
“隔壁老周家那老兩口兒的外孫子回來啦,那孩子長得真好看。”我媽讚不絕口。
“他姥兒和他姥爺長得也不好看啊,”我爸思考了一下得出結論,“肯定是隨他爸。”
我媽不樂意了:“那你意思我老閨女長得好看是隨你唄?”
我媽的神奇之處就在於能從任何人的任何話裡聽出挑釁的意味。
我爸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媽不甘心,轉而問我:“老閨女,你說你長得像誰?”
“我像我自己。”對於這個他倆爭論了十幾年的問題,我早就找到一個公正合理的答案,誰也不得罪。
“哼,那也是我的基因好。”我媽以這句話作結。
“那孩子挺大了吧?是不都上大學了?”我爸又提起之前的話題。
“嗯哪,在上海上學呢。他家就在上海,放假回他姥兒家玩。嘖嘖,他媽嫁得可真遠,從咱們東北跑到上海。”我媽感歎著。
“那他爸他媽咋認識的呀?”我問。至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個上海人。
“在大學裡認識的。等你上大學了也能認識全國各地的同學。”我媽給我描繪大學的美好藍圖。
我爸笑著說:“你媽可真能打聽,當片兒警的料兒。”
我則開始幻想大學的生活。上大學之前總是會對大學生活有著無限的向往,等到的真正坐在大學的教室裡,發現,也就那麼回事兒。我們當然不會把這些告訴中學的孩子們,人總得有個目標才能覺得眼下吃的苦都是值得的。
晚飯後,我照例要到樓下走走。我在門口換鞋,我媽在廚房朝我喊:“彆往遠走啊,看天快黑了就回來。”
“嗯哪。”我應和著開門出去。
我也沒打算走遠,就在小區裡亂轉。小區裡有一個亭子,有時會有些爺爺奶奶在這裡乘涼聊天。這會兒隻有一個人坐在裡麵,抱著一把吉他。
我走近,聽到了吉他聲。駐足,凝望。
思緒開始倒帶,冰雪、摔倒、疼痛、攙扶、側臉……這些關鍵詞對應的畫麵成為腦海中紛飛的碎片。我怔怔地看著那個低頭彈琴的男子,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想,我認出他了。
後來,歐陽經常問我:“老妹兒,你哥我長得特帥吧?是不堪稱‘少女殺手’?哈,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差點流口水。”
“帥不帥我不知道,自戀程度絕對這個。”我豎起大拇指。
不知道現在的他還記不記得這些,現在的他過得好嗎。
當我把最後一件衣服整理好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日記丟了不算什麼,因為他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任誰也奪不走、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