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暮蒼山,夜晚似乎格外寒涼,漸漸乾枯的草藤在風中淒然作響,鳥獸躲在巢穴中嗚咽。尤以懸垂於峰頂的那一輪明月為最,它白得不像話,簡直就像深閨怨婦年輕卻哀慟的素臉,舉目望去,儘是一片蒼茫。
林蔚拾階而上,終以一個巍然不動的姿勢淩駕於這片蒼莽之上。
晚風從寬大的袖口灌入,這以極品雪蠶柔絲織就的衣袍便獵獵作響,宛如一麵迎風招展卻亙古不倒的旗幟。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輕巧的腳步聲。
“蔚兒,明日便是你的十八歲生辰。”這個聲音,像雨水衝刷著青瓷。
林蔚並未給予回應,她立在蒼雲宮的巔峰,身姿如鐵,俯瞰著寂寥而充滿生機的大地。
“蔚兒,同我一起走吧,我知,你從來就不願嫁於太子殿下……”
身後這個聲音,依舊蔥蘢靜謐,就像一雙慈軟的手,正要拂去林蔚眼底的寒霜。
突然,林蔚一躍而起,以肉眼難以企及的速度,飛躍至半空之中。她裙裾飛揚,墨發如瀑,沐著蒼白詭譎的月光,簡直就像一個迎風而去的神仙。
身後那人,也激射而出,宛如繃緊的弦上,那一支不得不發的利箭。
兩人在半空中交手,隻一個回合,便落回地麵。
一股強勁的氣浪隨之席卷峰頂,將臨近所有枯草與灰褐泥土掀翻,似乎又應和著峽穀中激蕩的浩然大風,毫不留情地摧折了懸崖上頑強的鬆枝。
林蔚收回手,腳步就像生了根一般,踏在一塊黢黑陡峭的崖石之上。
她已經轉過身來,耳畔的墨發被風鼓搗著,悉數向身後飛舞而去。
“師兄。”她輕聲低喃,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泊。
對麵這人,一襲素簡的青袍,初初長成的俊秀風姿,恍若世外謫仙。
可嘴中吐出的,卻是極為惡毒的詛咒:“蔚兒,你逃不掉,明日大婚,太子殿下找不到你,會遷怒於蒼雲宮,到時候,伏屍上萬,血流成河,都是你的一己之私!”
林蔚卻依舊淡漠如水,一雙堪比高山深雪的純淨眼眸裡,倒映著同門師兄陰冷險惡的模樣。
“還有什麼後招?儘管使出來。”林蔚輕輕甩動衣袖,風姿凜然,讓人望而生畏。
“哼。不愧是大宗師最喜歡的弟子。”耿清河故作輕蔑之態,手心卻流出濃稠的黑色血液。
“要對付天賦異稟之人,必須用上古魔血大陣。”
一語既出,天昏地暗。連崖頂的血月都倉促地躲進雲層裡,隻敢偷窺一二。
以血為祭,以生靈塗炭為代價。
林蔚施展功法,抵擋著魔血的侵蝕,神色不改冷清,目光依舊落寞如雪。
軀殼忽然開始漸漸消融,就像嫋嫋而去的炊煙。
“終究,還是太年輕了。”耳畔突然傳來小宗師和幾個弟子的交談聲。
“師父,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於我?”林蔚悠長的目光,穿過來自陰間地府的惡風,穿過漫天塵土和濃重的黑暗,落在這些蒼雲宮門徒的身上。
幾個年輕弟子眼眶一熱,似乎想起了什麼,終究還是背過身去,保持緘默。小宗師須發皆白,威嚴凜凜,在這個致命的生死時刻,唇畔卻露出一抹無奈至極的笑意。
“林蔚,你是蘭因帝國的太子妃。你有你的選擇,我們蒼雲宮,不會替太子賣命的。”
“竟是這樣麼?”林蔚輕歎一聲,忽然放棄抵抗,任由滾燙的魔血將自己吞沒。
“蔚兒。”耿清河呆立良久,黑暗虛無之中,突然湧出一股極為強悍的力量。
奇怪的是,這股力量盤旋而上,直入雲霄,宛如火中涅槃的鳳凰。
小宗師緩步踱到自家得意弟子身畔,謹慎地低語道:“小心點。讓大宗師和太子殿下知悉今晚的變故,咱們必會招來殺身之禍。”
耿清河一個激靈,驀地回過神來,眼中卻掠過一抹鋒利的殺機。
不知過了多久,林蔚緩緩睜開眼睛,感到一股新鮮的生機從身體深處湧出,就像一陣陣歡騰的浪潮拍打著僵硬的軀殼,她努力地輕輕地動了動手指,艱難地蠕動嘴唇。
“水……”這個聲音是自己的嗎?
聽起來似乎十分乾啞,就像失去甘霖的久旱的黃土地?
“哐當!”一下,身畔突然傳來破碎的聲響,林蔚艱難地側過頭去,就看到一名穿著白色衣服的年輕女子正驚恐地躲閃著自己的目光,待林蔚閉上眼,這年輕女子便大聲叫嚷起來。
“陳醫生!陳醫生!瘋子醒了!瘋子醒了!”
隨之而來的,是開門的聲音,門板重重地撞擊在牆壁上,然後是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看來,這名年輕女子已經離去。
林蔚閉著眼,僵硬的身體有些麻木,難以動彈。
不過,她還是敏銳地從空氣裡捕捉到一絲藥水的怪異味道。
林蔚緩緩呼吸了幾下,勉強提起精神,再次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鋼絲床上。房間是白色的,窗簾桌布地板牆壁全部是白色的,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
林蔚艱難地抬起手指,想觸碰一下散亂在枕邊的發絲,卻發現自己毫無力氣。
這是怎麼回事?暮蒼山呢?蒼雲宮呢?
師兄和小宗師聯手陷害自己,不惜開啟上古魔血大陣,那個陣法一旦開啟,必會吞噬無數黎民百姓的鮮血,而施法之人最終也會遭受反噬。
可惜,她如今無力去阻止什麼,臨死之前,她想起大宗師的教導,一貫冷漠的自己,終於犧牲了自己的軀殼,為暮蒼山換回一線生機,想來大宗師可以理解自己的作為。
林蔚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從蘇醒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甚至,腦海中多了很多奇怪的東西,那些紛繁複雜的記憶,屬於另外一個林蔚。
不知何時,外麵的天色漸漸晚了,金紅色的夕陽光輝從窗口灑落進來,將素白的窗簾染出一片絢麗,林蔚已經練習了一遍吐納,這個世界的靈氣不足,她好不容易才吸納了一點靈氣。
這麼點靈氣,又不夠純粹,用來淬煉身體,是遠遠不夠的。
不過,好歹可以讓林蔚恢複一點力氣。
陳天嵐帶著兩個護工悠哉樂哉地進入房間,其中一名護工,正是之前那個白衣年輕女子,她率先一步衝到床前,素手指著床鋪上的病人。
“陳醫生,她剛剛蘇醒了!我親眼看到的!怎麼辦?她會繼續發瘋麼?”
陳天嵐擺擺手,英俊的臉上滿是不耐之色。
“吵什麼,你把病人吵醒了怎麼辦?”他語氣冷漠,臉上就像覆著一塊冰似的。
這名護工訕訕地住了嘴,回頭一看,頓時嚇得跳起來。
“哇!她醒了!”這年輕女子急速後退幾步,忙不迭地躲到陳天嵐的背後。
陳天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顯然十分不屑,隻是,他並未當場發作。
“阿和,將藥劑拿出來。”陳天嵐遞給另外一名護工一記熟絡的眼神,於是,這個叫阿和的男護工動作熟練而又細心地打開藥箱,取出一支針和一瓶藍色藥水。
陳天嵐隨手揀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將藍色藥水注入針劑中。
然後,他伸手敲了敲床鋪,林蔚緩緩睜開眼睛,這一瞬間,她眼中閃過一抹鋒銳的寒芒。
陳天嵐似乎愣住了,這個女瘋子顯然已經清醒,可是,她竟然沒有像以前一樣大吵大鬨。
林蔚勉強支起身體,有些頹廢地抬起頭,注視著陳天嵐。
陳天嵐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斥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世上沒有後悔藥給你吃。”
這名女護工見陳醫生教訓病人,忍不住插嘴道:“她瘋瘋癲癲的,聽不懂吧?”
陳天嵐慢條斯理地舉起針劑,隨手一推,將針頭中的空氣擠出去。
他轉過頭,向男護工阿和遞去一記眼神。這阿和倒是機靈,急忙上前卷起林蔚的袖子。
乍一接觸到林蔚的身體,男護工阿和似乎有些驚訝,這女病人的皮膚似乎十分沁涼,帶著一絲溫潤和滑膩,摸上去手感上佳,他甚至暗暗起了一絲流連忘返的感覺。
可是,被一旁的陳天嵐盯著,阿和不敢有絲毫怠慢,隻能乖乖儘責,他將林蔚的衣袖卷起來,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如玉肌膚,然後,阿和退後一步,眼觀鼻鼻觀心。
陳天嵐暗暗點頭,這個男護工顯然比女護工阿彩靠譜多了,一般來說,女護工照顧病人的時候比較細心,但是也有例外。比如這個阿彩,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簡直不堪重用。
陳天嵐湊近一些,卻不想離得太近,他似乎不喜歡女病人的體味。林蔚一直默默注視著他,自然可以瞧出幾分端倪,然後,陳天嵐按照往常的規矩,找到血管,將裝滿藍色藥水的針劑紮入林蔚的皮膚之中,林蔚沒有絲毫反抗。
她靜靜地看著,直到藍色藥水全部進入她的血管,她感到一股壓抑的力量在血脈中橫衝直撞,孱弱的身體似乎經受不住,開始微微顫抖,就像一朵被暴風雨摧折的花骨朵。
林蔚收回目光,蜷縮在床上,身體發顫,連眼睫毛都開始抖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