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還要哭,芸兒道:“乾嗎恁地好哭?看在菩薩麵上罷,外麵轎子等了多時了。”邊說,邊替那婦人更換衣服,打水梳洗,搽胭脂,插戴,重又妝扮得花枝招展,如雨後海棠,一聲兒不響同著芸兒上轎,逕奔大王廟而來。
不一時,已到山門。轎夫是常來的,不待吩咐,直抬進大殿前歇下。芸兒扶了那婦人出轎,小沙彌見了忙報將進去。那婦人才跨上階沿,便見側門裡鑽出一個白淨臉的和尚來,迎著笑道:“大娘,怎麼今天來得這般遲?好教人心急。”
那婦人隻抿著嘴一笑,將手指了指殿上。和尚低聲道:“大娘放心,這裡沒有香客,且到裡麵坐地。”說著,在前引路,那婦人低頭跟將進去。
芸兒在後,一個小沙彌隻顧對她擠眉弄眼,芸兒冷不防走過去扭他的耳朵。小沙彌痛得不敢叫出聲來,不住地在芸兒胸前亂摸。芸兒怕癢,手一鬆,小沙彌便在她粉頰上聞了個香。
芸兒罵道:“小賊禿,也會討便宜,看我告訴你師父去。”再回頭看時,她奶奶與那和尚都不見了。正待趕進去,邊上又走過一個小沙彌,攔住去路。芸兒笑罵道:“怎麼啦,清天白日也有鬼打牆。”
小沙彌笑道:“這個鬼,可是色中餓鬼。”
芸兒道:“啐!好好一個出家人,不去誦經禮佛,卻來說這些胡話,難道不怕罪過?”
小沙彌道:“芸姐姐,你不用假正經了。我們修行時修行,說胡話時說胡話。”說著,便過來拖住芸兒的手。
芸兒急道:“你們老是這樣,等會兒我家奶奶知道時,保要打罵。”
小沙彌笑道:“打什麼緊!你家奶奶有我家師父陪著,怎會來管我們的閒帳?”
芸兒倚在小沙彌身上,也乜著媚眼道:“依你怎樣?”
小沙彌笑道:“我要……”
芸兒笑罵道:“膽子這般小,才說了半句,心口便跳得曆害。”
小沙彌也不說什麼,拖了芸兒就走。芸兒一麵走,一麵卻道:“你這般拉拉扯扯,倘被人撞見,豈不難看!”
說時已到了一處屋子裡麵。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擺了些文房四寶。芸兒道:“這裡是誰住的?”
小沙彌道:“是我師父的臥室,而今他到開封去,須半個月才得回來。”
芸兒卻待再問,猛被小沙彌推倒在床,直壓到身上來,嚇得她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隻得由他擺布。隻見小沙彌用儘平生之力,顛頭播腦,氣如牛喘,大有翻天覆地之勢。芸兒又驚又喜,要想喊,喉嚨似有東西哽住,隻是喊不出聲來。掙紮了半天,小沙彌才力儘氣餒,身若軟綿,動彈不得。
芸兒笑罵道:“你隻有這一點能力,我當你有多大威風呢!”
小沙彌笑道:“芸姐姐,你人小量大,怎麼老是喂不飽?”
芸兒道:“休再說嘴,自己銀樣蠟槍頭,還說人量大人小呢。”說著起身,理了理衣服,用手摸了摸頭發道:“還好不曾弄亂,否則奶奶又要追問。”
小沙彌下床來,道:“奶奶要問你時,你且問她是乾嗎來的。”
芸兒對他瞪了一眼,逕自出來。彎彎曲曲,走到一處所在,是一座小小院子,栽了些花木之類,倒很幽靜。院子進去便是三間一明一暗的屋子,正中掛一幅摩登祖師的佛像,靜悄悄的不見個人影,卻聽得隔房有人在那裡吃吃地笑。
芸兒何等乖覺,早瞧料到八九分。便躡手躡足地走近那邊,見板壁上有個小孔。芸兒就小孔看進去,卻對準一張床,帳門低垂,床前端端整整放著一雙女人的鞋子。魚色緞子滿膀花,正是她奶奶的,另外一雙黃布厚底僧鞋,卻倒亂在地上。隻聽得奶奶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今天給老頭兒氣都氣死了,都是為的你。”
一個男子口氣道:“好人!你也不是為的我,是為你自己的。”
這個說到這裡,忽然:“啊唷、啊唷,動不得!動不得!這東西弄壞了不能活命的。”
她奶奶道:“那末,我不是為你是為我,這個你在這裡尋死覓活,上氣接不了下氣,是為的什麼?”
男子道:“說著玩的,乾嗎要認真起來!”便聽得一陣格格的響,再看到床前時,一隻花白狸貓卻在帳腳下伏著,昂了頭目不轉睛地看那帳子晃動,有時還用腳爪去爬帳子。
芸兒看在眼裡,又羨又恨,又有趣,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熱烘烘的,再沒本事站在那裡偷瞧。隻得重走到院子裡,看那花台上的花草。經幾陣微風吹了之後,才覺好些。看天色將晚,還不見她奶奶出來,便故意放重腳步,走進去喊道:“奶奶是時候了,難道還等天黑了再走?”
芸兒這樣喊了一遍,也不聽得她奶奶答應。停了一會兒,才聽得房門響動,和尚有氣沒力地走了出來,向芸兒扮了個鬼臉,就想來抱芸兒。卻聽裡麵喊道:“芸兒進來。”
芸兒忙推門,和尚跑進房去,她奶奶已坐在床前,一手支著香頰。芸兒忙代她梳洗,收拾衣服,和尚搬出許多茶食充饑。
芸兒見和尚隻顧吃,笑道:“大師父乾嗎這樣饑餓?”
和尚笑道:“你問你家奶奶好了。”那婦人正照著鏡子理頭發,便在鏡子裡瞪了芸兒一眼。芸兒不服道:“奶奶,我話又沒說錯,為何又要瞪我一眼?”
那婦人罵道:“浪蹄子,倒嘴硬了。”
和尚過來笑道:“大娘,芸兒會說得這些話,看樣子是懂人事了。”
那婦人道:“懂人事便怎樣?”和尚把一顆光頭一縮,舌頭一伸,不敢再說。
芸兒替那婦人收拾妥當,走近床前看時,隻見被褥淩亂,當中卻濕了一塊,芸兒失驚道:“大師父,你也要出尿的?”
那婦人聽了,正要過來打她,隻見一個小沙彌在門外張頭探腦。
和尚喝道:“為什麼鬼鬼祟祟?”小沙彌道:“剛才黃府有人來尋大娘,問他何事,卻說十分要緊,我們隻推說不在這裡,那人便去了,所以進來通知一聲。”
那婦人聽了倒不在意,芸兒卻道:“奶奶快回去的好,沒急事決不會有人來找的。”
那婦人一聽有理,便彆了和尚出來。正要上轎,猛然一個人撞將來,說道:“奶奶不好了!”
芸兒眼快,見來人正是家裡看門的老漢老錢,因問道:“老錢,什麼事這樣張惶?奶奶剛燒了香,要上轎回來哩。”
老漢氣急敗壞地說道:“大爺從奶奶出了門,沒半個時辰,忽然得了急症,睡在床上,兩眼隻是往上翻,嘔出不少白沫來,開不得口。我去看時,已經暈過去幾次,醒來望見我,淌著眼淚,把手直往外指,我曉得是要我去找奶奶。無奈又沒人照應大爺,隻得出來把我兒子喚了進去,我才得出來。
起先到這裡尋,無奈這裡的小師父回說:‘奶奶今日沒有來。’因而又各處親戚家裡找了一會兒,都說奶奶沒來。看看天色晚了,大爺不知怎樣,隻得再彎到這裡,湊巧看見奶奶上轎。奶奶,我看大爺的病十分沉重,還得趕回去,商量請個大夫診視診視。”老漢說畢,不住地用袖子拭淚。
那婦人聽了這一大節話,也不著急,隻冷冷地說道:“我道甚事要這樣張皇?大爺病就病,我又不是神仙,難道我回去了他的病會好的!”
還是芸兒道:“奶奶,大爺既是病得不能開口,倒不能不回去瞧一瞧。”說著扶她上了轎,轎夫抬了就走。
芸兒、老漢一路跟將回來,到門前下了轎,打發了轎夫,走進上房。看時靜悄悄的,隻見黃千鶴的叔叔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床前桌子上點了一盞半明不滅的燈。火光照在麵上,如同白紙一樣,兩眼緊閉,不是胸口有一絲氣時,還當他已經嗚呼了。老漢的兒子坐在一旁椅子上打盹。老漢跟進來,看看氣不來,打了他兒子一個耳刮子,罵道:“大爺病得這樣子,不知著急,倒來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