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務長走過來通知正在埋頭乾活的丁小麗:“丁小麗,替你的人找到了,明天,最遲後天就到。”
丁小麗的傷心藏是不住的,一句普通的問話和友好表示都足以讓她隨時隨地地哭起來,回答司務長“沒關係!”三個字聽起來就像是在哭。
“你這是怎麼啦?”司務長問。
“沒怎麼!”丁小麗連忙扭過臉去,可偏偏又發現馬奇正朝這邊走,眼淚就要下來。
司務長怕引起馬奇對自己的誤解,他主動跑到馬奇麵前做解釋:“馬老師,我們對她一直很關照,我也不知道她這是怎麼啦?哎,馬老師!”
馬奇沒等司務長說完,已經掉頭走了。
丁小麗在捕捉一隻捕食的小鳥的鏡頭。那鳥一啄三回顧,大有怯意。丁小麗正是為這種怯意而感動,舉著照相機一瞄再瞄,就要按下快門。忽然,馬奇走進了她的鏡頭,驚起了飛鳥,其景正可入鏡。丁小麗果斷地按下了快門。
“小麗。”馬奇叫得比先前還要親熱。
丁小麗急劇地抬頭低頭,冷冷地回應了馬奇的招呼,扭頭就彙進了遠處學生的隊伍
丁小麗像往常一樣把稿樣送給編輯,老編輯挺神秘也挺直爽地把她拉到一邊:“怎麼?你不是正式的大學生呀?”
丁小麗的臉騰地紅到了脖子根,似乎連稿樣袋都拿不動了。
老編輯反而渾然不覺地接過稿樣,埋頭看起來。
丁小麗神差鬼使地跑到馬奇家樓後的樹林裡,向上遙望。
馬奇家的窗口是黑的,但陽台上上清晰的有紅色的煙頭閃閃爍爍。
劉蘭蘭在上課。丁小麗望著劉蘭蘭發呆。
此時的丁小麗更是對劉蘭蘭羨慕不已,每每將自己幻想成了劉蘭蘭,那樣,就可以平等地向馬奇表示愛情,同時也可以用和馬奇一樣的共同語言與自己的愛人溝通交流了。
胡思亂想中,劉蘭蘭來到丁小麗的畫板前,輕輕敲了敲她的畫板:“我看你這兩天有點不對頭嘛。”
丁小麗一驚:“劉老師!”
“噓!有什麼事下課後去我那說說,好嗎?”
劉蘭蘭頭上紮著一束紅絲綢,正在做畫。畫麵上那個臀部碩大的裸體男人差不多已經畫成了,像真人一樣栩栩如生,安詳地坐在炕頭上,手裡擺弄著一根牛鞭。
丁小麗一看到這幅油畫差一點逃了出去。
劉蘭蘭一把將她拉住:“看著他!!說出你的印象!”
“我怕!”
“再看他!”
說也奇怪,再看時,丁小麗就不再恐懼了,表情也發生了變化。
“現在感覺怎麼樣?”劉蘭蘭將畫筆稍微停頓一下,注視著丁小麗的感情變化。
丁小麗忽然脫口而出:“很溫暖!”
“太棒了!”劉蘭蘭一聲歡叫,收起畫筆,解下紅綢帶:“你的確有藝術感覺!我換一下衣服,你自己隨便看書。”
丁小麗幫助劉蘭蘭將淩亂的房間收拾一下。
不一會兒劉蘭蘭就恢複了教師的整齊:“《城市時報》他們可是把你誇獎得厲害呢,說你的照片拍得很有意境!”
“我還會拍得更好!”
“他們知道你是一名旁聽生都很吃驚!”
旁聽生正是丁小麗的心病。
“你知道了?他們不要我了嗎?”丁小麗不敢抬頭。
“你聽誰說不要你了?”
“是不是呢?”
丁小麗的卑怯將劉蘭蘭激勵得心血來潮:“乾脆,我幫你弄一個正式文憑吧?”
“真的可以嗎?”丁小麗大喜過望。
“現在有成人班了,我們先在成人班裡給你解決一個專科文憑!”
“真行嗎?”
“我們試試!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將功課準備好,手續嘛還是叫馬奇老師給你辦!”劉蘭蘭說得爽快。
“我自己辦行嗎?”丁小麗問。
說曹操曹操到,馬奇來了。
“真好!省得我去叫你了。”劉蘭蘭笑眯眯地對馬奇說。
馬奇瞥了丁小麗一眼,問劉蘭蘭:“有什麼吩咐?”又故作無所謂地問丁小麗:“記者小姐,一切都好嗎?”
丁小麗竟緊張得回答不出話來。
劉蘭蘭:“我們學校不是來了成人學曆考試的通知了嗎?”
“不知道!”
“你得去知道一下。”
“乾嗎?”
丁小麗拉過劉蘭蘭,“彆說了!”
“為什麼?”劉蘭蘭還是不解:“你怕他不幫你呀,他敢?”
“我——。”
“是你要參加成人學曆考試嗎?”馬奇已經明白了,他正麵問丁小麗。
“我不參加!劉老師我走了!”
“你彆走!”馬奇說。
“我什麼也不想參加!”丁小麗拿起書包就走人。
望著尷尬發窘,甚至有點多愁善感的馬奇,劉蘭蘭一陣大笑:“是不是你的理論要破產?”
馬奇沒有理會劉蘭蘭的挖苦,追了出去。
馬奇追上丁小麗:“你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你自己也說你已經是大人了!是大人,就該明白許多道理了。”
“我是大人了,所以,我自己的事我才要自己辦,才不要你管。”丁小麗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馬奇跟了進來:“我們住在一起的事情學校知道了,他們找我談了話。你知道嗎?”
丁小麗抬起頭來,“真的?”
“當然是真的!”
丁小麗覺得不該生馬奇的氣了。
“不過,我也不想瞞你,真正讓我做出決定,讓你離開我的原因,還是因為我不願意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馬奇這樣直接說明一是他本來就是這麼個人,二是他覺得沒有必要對丁小麗這麼個女孩撒什麼謊,但卻讓簡單了的事情又複雜起來。
“誰也不想改變你!”丁小麗果然生氣了:“你彆跟著我!”
“但是,我一樣可以關照你,幫助你!”
“我不需要!”
“你為什麼要賭氣?”
“我有資格跟你賭氣嗎?”
“明明是你需要,我又能做的事情,你也不讓我做了!還不是賭氣?”
“你愛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我可以幫你申請文憑,對你將來的工作有好處,這與多愁善感毫無關係啊!”
馬奇見丁小麗不語,上前一步,還用一隻手攏住了丁小麗的頭發:“我需要女人,可我更害怕女人。比如,我與劉蘭蘭老師,做了這麼多年的知己,可誰也不想乾涉和限製對方的自由。”
丁小麗想明白了,自己怕是永遠也做不到像劉蘭蘭老師那樣了:“我做不到像什麼人一樣,好了,現在就請你尊重我的自由!你走吧!”
“小麗!”
丁小麗轉過身去。
馬奇一個人象幽魂一樣漂在空曠的校園裡。
這回,是馬奇感到痛苦了,他不明白,丁小麗為什麼和其她女人不一樣,這就叫沒有共同語言嗎?
馬奇走近時聽見裡邊有聚會的嬉笑之聲傳出,又掉頭走了。
馬奇才走到門口,小譚就笑吟吟地拉開門望著他,馬奇又頓覺無味止住腳步。
“你到底是進來還是不進來?”
“你說呢?”馬奇早已沒有進門的興致。
“不進來我就要關門,深更半夜的,讓人看見象什麼樣子?”
“你說象什麼樣子?”
“進不進來?”
馬奇沒有回答,搖搖頭走了。
惹得小譚咒罵:“神經病!”
牆上拉著橫幅:首屆成人考試新生舞會。
舞曲都是當時流行的歌曲,急不可耐的同學和老師大多屬於新手,跳得亂七八糟卻異
常認真。偶然一兩對舞技出眾的都是年齡較大,受過蘇式教育的老教師。參加舞會的人圍了很大的一圈,但看的人比跳的人多。丁小麗站在看舞的人群中,既膽怯又有點躍躍欲試,樣子看起來很動人。她發現了舞場中馬奇與劉蘭蘭正起勁地跳著談著,實在是天生的一對。丁小麗自覺自己與劉蘭蘭無可比擬,正要退場,沒料到被剛剛趕來的王克堵個正著。
“你是劉老師的高足吧?哦,我叫王克,馬奇的同事,劉蘭蘭的好朋友,這樣的慶祝你怎麼走呀?來,我請你跳一個!”王克說。
“我不會。”
“什麼會不會的,誰生下來就會的?”王克不由分說,拉著丁小麗就進了舞場。
王克的舞步的確不錯,丁小麗跟著跟著竟然也舞了起來!王克很興奮,跳得十分誇張,一時間,他與丁小麗竟成了舞場的中心。
換曲時,丁小麗的鞋帶鬆了,正蹲下身子係鞋帶,就聽有人站到麵前說:“請吧!”
丁小麗以為還是王克,剛要把手搭上對方的肩頭,頓時愣住了,來人竟是馬奇!
丁小麗連忙縮回了手:“我不會跳舞!”
“是嗎?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要請你跳舞啊!”
“你和劉蘭蘭老師跳得不錯。”
“什麼錯不錯的!我隻想把你媽媽的來信轉交給你!”
“我媽媽真的來信了?”丁小麗非常高興聽到媽媽來信的消息。
“還不錯!還記得有媽媽!” 馬奇說得怪裡怪氣。
“信呢?”
“自己去拿!”
丁小麗未加思索就跟隨馬奇離開了舞場,等她發現是往馬奇宿舍的方向走時就站住了。
“信在哪?”丁小麗問。
“要是我知道會在舞廳裡遇到你,就會事先把信拿在手上了!”
“那信在哪?”
“當然在我家啊。”
“不!我不去你家!”
馬奇滿麵的黑氣與痛苦:“很好!很好!那你是不要信了?”
丁小麗沒有吱聲,就是站著不動。
馬奇也不理她,獨自往家裡走。
馬奇進了家門以後,理所當然地認為丁小麗會跟進來,他往沙發上一坐,點上一支煙。
丁小麗像是被什麼東西釘住,既讓她無法隨馬奇上樓,又讓她不能立即離開,就這麼傻傻地站著。
馬奇已經把一支煙抽完了,也沒見丁小麗上來,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該拿好信給丁小麗送過去呢,還是堅決地非等她來取不可。不一會兒樓道裡傳來了腳步聲,馬奇連忙走向房門,伸手就要開門,腳步卻拐到了彆處。馬奇無奈地搖搖頭,拿起丁小麗的信。
丁小麗依然站在樓下。
馬奇拿著信出門,但他沒有想到丁小麗居然站在原地未動,好像算定他就會拿信下來給她,一股邪火就冒了上來:“你既然不上去,又站在這裡乾什麼?”
“我就站在這裡也不行嗎?”
馬奇被噎得差一點就忘了手裡給丁小麗帶來的信:“你的信,給你!”
讓丁小麗不解的是馬奇把信扔給了自己之後並沒有回家,而是走向了湖邊,從步伐和背影上都能看出他正在忍受痛苦。
丁小麗猶豫了很一會,還是跟了過去。
馬奇孤零零地麵向湖水站著。
丁小麗靜悄悄來到馬奇的身後,怯生生的剛要開口,就聽馬奇喝道:“乾嗎像一個鬼魂一樣悄無聲息!”
“對不起,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丁小麗強忍委屈。
“彆的沒有學會,倒是學會了裝腔作勢!你能做錯什麼?”馬奇的火氣似乎更大了。
“你為什麼這樣生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請你告訴我好嗎?”
丁小麗說得誠懇,馬奇聽得窩心,他學著丁小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叫道:“還‘請你告訴我好嗎?’,難怪說癩蛤蟆聽經也成了佛!你這幾年旁聽下來還真的不一樣了,到底不比從前蹲在路邊刷碗了!”
“馬奇老師!請你不要這樣刻薄,這樣嘲諷!好不好?我記得你自己也說過,一個人的出身不是自己決定的!我出身的環境是不好,但這決不該是一個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可以拿來嘲笑的!”丁小麗也有些動氣。
“誰還敢嘲笑你?”馬奇說的是實話,丁小麗的作為已經讓她起了敬意,就是這份敬意又點燃他的醋意:“從今天開始你不也就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了嗎?”
“難道我努力上進也惹你生氣?”
“難道我努力上進也惹你生氣?”馬奇又不由自主地學了丁小麗的腔調,隻是學得陰陽怪氣的:“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會變得這樣快!”
“我變壞了嗎?”
“當然是變好了!好得跟所有女人一模一樣!”
“這有你的功勞!”
“夠了!惡心!你滾蛋吧!”
“到底我又做錯了什麼,讓你這樣粗魯地對我!?”
“我有什麼資格粗魯地對你!?對不起!”
“你是怪我剛才不跟你上去嗎?”
“無所謂!”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
“你又不敢了?”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怕彆人說東說西的!我是怕犯了你的禁令!”
“我有什麼禁令?”
“你說過,讓我永遠也不要再去你家!”
“是的是的!是我的禁令!現在我還要說一道禁令!”
“你說,我會聽的!”
“不要站在這裡,煩我!”
“好,我就走。你可以不要再生氣了嗎?”
“走吧,怎麼還不走?”
“你怎麼還在生氣呢?”
“哼!彆耽誤時間了。舞廳裡少不了你呢!你看你的舞姿多輕盈呀,樣子多天真迷人呀!”
丁小麗終於聽出馬奇的弦外之音,像是喜從天降,得到了一種意外的獎賞:“你是說——?”
“說什麼?王克老色鬼還在那裡等著摟你的腰呢!”
“你真的是在嫉妒嗎?”丁小麗圍著馬奇追問。
馬奇躲避著,他的淚水回答了她的問題,證明了他的嫉妒!
在丁小麗不停的轉圈中,馬奇抱住了丁小麗,嘴裡卻說:“你走吧。”
“如果你高興!”丁小麗大膽地摟住馬奇不放手:“如果你要我,我一生一世都隻要你一個男人!我不跟任何人跳舞!”
馬奇一時激動得親吻起丁小麗來,丁小麗笨拙地回應著。
馬奇與丁小麗進了屋子,氣氛又有些艱澀。
“我真的會跳舞?”丁小麗畢竟聰明。
“跳得很好!”
“來,讓我陪你跳,隻陪你一個!”
馬奇到錄音機前放音樂,突然停電了。
黑暗中丁小麗靠了上來,微風輕拂,月光灑進窗戶,兩人沐浴在藍色的月輝裡無聲地相擁而舞,隻聽見和諧而有節奏的腳步聲,仿佛心跳砰砰。
馬奇溫柔極了:“如果四年前,你來找我的那一天,不是王克老婆要生孩子,調了我的課,我是不會接到你的電話的。”
“沒有你寫給我的紙條,我也是不可能來到省城的。”
“人生的奇妙和偉大之處往往不是某些必然而是那些你決不會想到的偶然。你,一個農村裡的失學女孩,準確嗎?”
丁小麗點頭。
“我,一個大學裡的曆史學教師。兩個人竟然相識了。若乾年後,教師為了這個女孩站在湖邊嫉妒得以淚洗麵。”
“你什麼時候後悔都來得及!都可以像你已經做過的那樣,對我說,你不用再來了!我不會怪你!因為沒有你,我真的會一生就在路邊刷碗了呢!”丁小麗也說得認真。
馬奇放開丁小麗,遠遠地離開,一直退到書桌邊上,但目光全部都在仍在起舞的丁小麗身上:“在我烏七八糟、支離破碎的生活裡,你真的象一個天外來客,一個來自外太空的隕石,上邊記載著遠古的信息!”
丁小麗停下舞步,向馬奇走過來:“怎麼像夢一樣。我從家裡跑出來,找你,忽然就病倒了,刷池子、讀書、拍照、跟你像這樣的講話,都像是夢!都像是一覺醒來,一切全都會消失!”
“你沒有必要去想那些哲學家才一定要弄明白的問題!”
“你會消失嗎?”
丁小麗話音出口,突然來電了,現實的亮光下,兩個人同時僵住了。
丁小麗盯著刺眼的燈光下的馬奇,又追問了一句:“你會消失嗎?”
馬奇不由自主地看著丁小麗被愛情燃燒起來的雙眼,但是沒有回答。
丁小麗關上了燈,黑暗中的問話已經像是自言自語了:“你會消失嗎?”
馬奇情緒良好地與王克等同事說笑著。王發易繃著臉進來,義憤填膺地把一疊稿紙丟到他的桌上。馬奇展開一看,竟然是陳晨寫的檢討書。看著看者,馬奇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他突然抓起稿紙,向外跑去。
馬奇向學生宿舍跑去。
馬奇看了還不到一半就開始心驚肉跳了。他不知道是什麼人,有什麼權利
讓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對自己如此痛下殺手,不僅將自己的隱私儘情曝光,而且自我作踐得駭人聽聞。
陳晨正扒在桌子上寫字。
馬奇破門而入,強壓著喘息,壓低了聲音:“陳晨,你在乾什麼?”,。
“哦,馬老師。”陳晨站起來,有些愧疚:“我在寫……”
馬奇打斷了陳晨,聲音也提高了些:“你寫的什麼東西?”
“《人的曆史和曆史中的人》,我的畢業論文,正在謄。”
馬奇冷笑了一聲:“你倒說說看,什麼叫人的曆史?”
“人的曆史就是人類不斷認識自己,提高自己,完善自己的過程,分精神與物質兩個層麵。”
“精神層麵怎麼講?”
“偶像崇拜和上帝死了!”
“物質層麵呢?”
“父係、母係、封建專製與民主政治!”
馬奇的臉色和緩了一些:“那麼,曆史中的人又怎麼說?”
“曆史作為階段性社會現實是上一次人類自我認識與實現的結晶,是下一次人類再認識再實現的桎梏。因此,幸福是短暫的,痛苦是永恒的。”
“你的腦子沒有糊塗啊!”馬奇痛心地叫道,把手裡的檢討書往陳晨麵前一扔:“看看你這是寫的什麼東西?!”
陳晨的臉發白了,剛要坐下,馬奇突然叫到:“你到底都在乾些什麼呀?”
“我都寫清楚了。”陳晨斜欠著坐在椅子的一角,看得出他的精神已經垮了。
“你看你都寫的是什麼汙七八糟的?”
“就隻有這些了。”
“誰叫你寫的?”
“王書記。”
“他是怎麼知道的?”
“丁貴琴的爸爸來了,找到了他。”
“你就都認了?”
“我不想騙她。”
馬奇看看陳晨,竟難過得胃痙攣起來,他一隻手捂著胃,一隻手指著陳晨:“你呀!到現在都不知道什麼叫曆史,曆史是人寫的,白紙黑字!懂嗎?”
馬奇還捂著翻騰的胃,王書記進來了:“你們班那個叫什麼陳晨的,你找他談過了?
他的態度怎麼樣?”
“什麼態度怎麼樣?”
王書記指了指材料,滿臉厭惡:“小小年紀,生活作風竟腐化到這種程度!可氣!”
“談戀愛而已!”
“同時跟幾個女人亂搞男女關係也叫談戀愛?”
“我不知道誰能夠戀一而終,可我就是覺得讓年輕人把自己戀愛的細節都當罪行坦白,真是罪過呀!”
“我們這叫治病救人,是什麼罪過?!”
“我不跟你辯論!”
“這不是辯不辯論的事,已經彙報給校領導了,要嚴肅處理,作為班主任,你先拿出一個處理意見來。”
“我?”馬奇楞住了。
丁小麗還沒有回來,馬奇感到自己這會兒必須借助有形的勞動才能舒緩自己胃部的痙攣。於是,把要洗的和不要洗的衣服,枕巾,枕套都扔進了洗衣機裡。
丁小麗有意要用鑰匙開門,一進門就大叫:“我回來了!”
馬奇正往洗衣機裡灌水,見丁小麗一副滿載而歸的樣子,滿臉憂鬱地問:“你這是乾什麼?”
“看看吧,洗衣粉、肥皂、茶葉、你看,”丁小麗說著拿出兩雙拖鞋來:“你的!這是我的!這些都是吃的,香菇、木耳、冬筍。你看這又是什麼?”
“是什麼?”
“你看呀!”
“不就是一組照片嘛。”
“你看作者。”
“參天大樹?”
“是啊,參天大樹是我的筆名!”丁小麗這才進入標準的家庭主婦的角色,進入廚房,開始必須的忙碌。她邊乾邊嘮叨著:“這個月工資加稿費一共200元,今天采購用了100元,給我媽寄了50,還有50元存款。富裕吧?”
不知馬奇將什麼東西弄倒了,發出嘩啦的巨響。丁小麗連忙奔過來,見洗衣盆給弄翻了。
“誰叫你洗的呀?”丁小麗拉開馬奇的手嗔怪道。
“我想洗還不行嗎?”馬奇紅著臉發起了執拗。
“好了,你彆管了,去抽煙吧。”
馬奇沒有抽煙,而是退到門外,既像是在看著丁小麗,又像是在看自己。
“你今天怎麼這副模樣?又是要趕我走嗎?”丁小麗察覺到馬奇有些異常。
馬奇沒有回答。
“真的是要趕我走?”再問時丁小麗自己也害怕了。
“我為什麼要趕你走?”
“是誰又說你什麼了嗎?”丁小麗算是舒了一口氣。
“誰說我呀,反正我一不是大人物,二不是小孩子,無所謂!”馬奇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引起了丁小麗的誤解。
“你說什麼無所謂?”丁小麗問。
“什麼都無所謂!”馬奇一聲長歎。
“是啊,是無所謂。”丁小麗一下子變得憂戚自憐起來,接下來是出奇的沉寂,沉寂中,丁小麗準備好了飯菜,對還在發癡的馬奇說:“你先吃吧,我想出去一下。”
“你現在乾嘛還出去?” 馬奇還在想陳晨的事。
“放心,我會先看看樓道的。” 丁小麗誤會加深了。
“無所謂。” 馬奇更是誤會。
丁小麗遠遠地望著自己房間的窗戶。
掛鐘已指向九點。馬奇還不見丁小麗回來,也不知是該等還是該出門去找,他把已經加上的門栓又撥開,在屋裡走了一圈躺下了,又坐起來,最後決定還是在家等丁小麗回來,於是靠在床上打開《紅樓夢》。
窗戶又亮起了燈。遠遠望去,夜空裡的孤燈就像一顆渺小的星星。
窗內映著丁小麗在慢慢地打掃房間的身影。
丁小麗跑出家門,是想一個人冷靜地好好想想自己的歸屬究竟應該在何處,可她想了一晚上,還是沒有想清楚,難道自己真的就像這漫漫夜空中一顆無名的星星一樣渺小,注定了無家可歸嗎?丁小麗鼓起勇氣決定和馬奇好好談談。
掛種已指向十點。馬奇煩躁地放下書,披衣出門。
馬奇完全是下意識地來到了小湖邊,卻沒有發現丁小麗,倒是被池塘月色所感動,突然發現暗處隱隱約約有一對情侶,情不自禁地關心起陳晨來,便走向學生宿舍。
晚自習回來的學生正在準備就寢,馬奇推門進去。
“馬老師!”一名戴眼鏡的學生乾部見馬奇來了連忙從床上跳下來。
“陳晨在嗎?”馬奇問。
乾部立即表現出告密和整人者特有的興奮:“這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晚上十二點以後才回宿舍。班級團支部的處理意見我們已經搞出來了。”
“什麼處理意見?”馬奇很吃驚。
“準備了兩條,留團察看或開除團籍。看係裡和學校的處分決定下來以後再定,如果學校是留校察看,我們就留團察看,如果學校是開除學籍,我們就開除團籍。”
“都是誰布置的?”
“係裡王書記呀。”
馬奇咬緊牙關,才未將歎息發出。
馬奇疲憊地推門進屋,一頭躺在床上,想著陳晨有可能遇到的麻煩。
不一會,門又響了。馬奇就緊張地豎起了耳朵。
丁小麗進門後沒有理會馬奇含含糊糊的問候,徑自進了衛生間,洗浴梳頭。
馬奇也懶得搭理,乾脆翻過身去裝睡。
丁小麗梳洗完畢,來到臥室,見馬奇已睡,稍稍的遲疑了一會,還是下定了決心,輕輕推了一下馬奇:“馬奇!”
這是丁小麗第一次直呼馬奇的姓名,馬奇聽著就覺得奇怪極了。
“你沒出問題吧?”馬奇問得糊裡糊塗的。
“馬奇老師!”
“到底出了什麼事?”馬奇十分驚訝。
“我想跟你談一談。”丁小麗懇切地要求道。
“你今天怎麼啦?”
“我今天很好,就是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麼要這麼嚴肅?”
“談我倆的關係。”
“我倆的關係?”
“對!我倆的關係!”
馬奇歎了一口氣:“明天,明天可以嗎?”
“不,明天我也許就沒有勇氣了。”
“一定要今天?”
“好嗎?”
“有什麼你就說吧。”
“你能坐起來嗎?”
“我就這樣聽。”
“你不要睡!”
馬奇霍然起身,掀翻了被子,煩不勝煩,喝道:“沒見我煩著嗎?天天你呀我的,還有什麼可談的?”
丁小麗立即被嚇得找不著北,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眼看就要崩潰:“你又生氣了?”
馬奇見小麗畏怯,也生羞慚,重重地倒到床上,一聲歎息之後,伸手拉住丁小麗:“對不起,我今天的心情實在是太壞了!”
“是因為我嗎?”
“不是。睡吧!”馬奇翻過身去,把腦袋鑽到枕頭底下。
丁小麗望著馬奇的後背,滿眼的失望。
馬奇一大早起來就坐在桌前抽煙。
丁小麗買早點回來,把早點放在馬奇麵前,同時放下手裡汪月花的回信。
馬奇望著一夜沒睡好,兩眼紅紅的丁小麗,想到昨晚的事,有些歉意,沒話找話:“誰
的信?”
丁小麗拆開信:“我媽的。”
馬奇湊著丁小麗手上看信:“這回,回信蠻快嘛。”可一看到隻有“錢收到“三個字,
就有點忍俊不禁。
“你笑什麼,我想回家了!”
“回什麼家?”馬奇並沒有太多在意,像往常一樣一麵啃著早點,一麵拿起課本要去上課,突然看見丁小麗拿出那隻藤條箱子,似乎是在收拾行李,。
“你還真的要回家?”馬奇問,拿在手上的課本一下子沉重起來。
“我馬上就給編輯打電話請假,今天就走!”
“哎,我可記得你自己說過,你媽媽不叫你回去,你就不回去的。” 馬奇不想丁小麗離開,一早一晚,一日三餐,丁小麗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他已經不知不覺習慣了這個小女人給他帶來的秩序。
“我可能也是神經有毛病了吧,就是特彆想家,想回家。”
“不是因為我說了你什麼吧?”馬奇問得疑疑惑惑。
丁小麗輕輕地搖搖頭。
“那你等我下了課回來送你。”
“你敢送我?就不怕人說你堂堂大學老師送一個刷碗的臨時工了?”丁小麗兩眼斜視著馬奇。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馬奇果然沒有堅持。
“你還想我回來嗎?”丁小麗很不滿意馬奇態度的變化,大膽地頂了一句。
“隨你吧。你要真不回來我也沒辦法。” 馬奇也不想向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孩遷就得太多,聽起來也就是真心話。
丁小麗知道馬奇不完全是開玩笑,手一軟,拿在手裡的幾件衣服就滑落到地上,連忙低著頭裝進箱子。
馬奇雖然也看到了丁小麗的失常,但仍然挺生疏地離開家門上課去了。
丁小麗抬起頭來,望著身邊的小箱子,樣子還不如一個告假回家的保姆。
丁小麗在擁擠的人群中排隊、買票、進站、侯車、上車。
有時候丁小麗感到馬奇與自己很親近,有時候又覺得馬奇十分遙遠和陌生。為了克服這種遙遠和陌生,丁小麗一刻不停做著努力和試探,但結果大多像今天這樣令人沮喪。丁小麗感到:在馬奇眼裡,自己怎麼都還是一個刷碗的臨時工,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也許,馬奇根本就不屬於她,就像她現在也不屬於這車裡擠滿的,故裡的山民一樣。
手捧著黑糊糊的大茶缸的司機上車來,叫了一聲:“去煤山的,不要坐錯了。”喊過後,望了一眼丁小麗:“你是煤山人嗎?”
“是啊。”
“不像啊。”
丁小麗改成家鄉話反問:“不像嗎?”
“一說老家的話就像了!坐前邊吧,後邊臟得很!”
丁小麗說了聲謝謝,在駕駛副座位置坐了下來。
司機看著她在前邊坐穩了,才扭頭朝後邊吆喝了一句:“走了啊!”就發動了汽車,向後倒車。
就在這時,丁小麗突然在倒車鏡裡發現了推著自行車找過來的馬奇,連忙叫了一聲:“對不起,請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