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麗滿懷感激地跳下汽車,來到馬奇跟前,手雖然已經伸了過去,可大庭廣眾之下又難以親熱,抓著的隻能是自行車把了。
“你怎麼來了?”丁小麗問。
“送送你啊。”馬奇說得很溫柔。
“不是有課嗎?”
“調了。”馬奇說著,遞些錢給丁小麗:“好久不回家了,多帶一點錢萬一有用。”
“不用了。”
“帶多比帶少好。不用再帶回來。”
“我正想著不回來了呢!”丁小麗的毛病又來了。
“你不回來乾什麼?”
“開飯店啊。”丁小麗不想跟馬奇這樣說話,可這樣無情的話語偏偏就不服管束地一個勁往外冒出來。
司機有些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
“快上車吧,人家在等你。早去早回。我最近心裡不痛快。”馬奇到底還是解釋著。
“我好像沒有看到你痛快過。”丁小麗傷心地譏諷著馬奇。
“痛苦是永恒的!”馬奇的口氣像個父親。
“這又是哪個哲學家說的?”
“走吧,早點回來!”馬奇推起自行車往後退了退。
汽車在馬奇的注視中,在丁小麗怯懦得不敢回視中,顛簸離站。
司機不甘寂寞,找丁小麗搭話:“送你的不像是你爸吧?”
丁小麗一愣:“我爸?”又故意地,“怎麼不是我爸?”
“哦?還真讓我說對了!那你們老家還有什麼人那?”
“人很多。”
丁小麗自覺與司機無話可談,就假意埋頭看書。
汽車在山路上顛簸。
丁小麗側身看著久違的風景。因思念馬奇而來的寂寞也就隨即像這些山影一樣,堅實有力連綿不絕再次強烈地向她湧來。
丁小麗提著箱子,出現在闊彆近四年的家門口的大路上,看見“小麗飯店”已改名為“老六飯莊”。
母親汪月花看起來比丁小麗想象的要開心得多。這會兒盤著雙腿坐在門口,抽著香煙,正看著小和尚賣力地掃地呢。
丁小麗走得很近才被小和尚首先發現。小和尚一見丁小麗吃驚不小,扔掉掃帚就跑。
“跑什麼?見了大頭鬼了?”到這時,汪月花這才發現小麗,甚至也有點晃眼,猛抽一口香煙定定神,扔掉了煙屁股才向丁小麗努了努嘴:“咦,你怎麼回來了?”
丁小麗楞楞地站在門口,回家的感覺完全找不到,嘴裡喃喃地 :“我為什麼回來呢?”辛酸的樣子惹得汪月花哈哈直笑:“怎麼?還知道想老娘呀?”
已是掌燈時分,飯菜擺上了桌。何老六出車回來了,起先也是差點把丁小麗誤認為是路過的客人,覺得自己肮臟連忙回避。
“小麗回來了,你躲什麼?”汪月花提醒道。
何老六這才轉身狠狠地看了丁小麗一眼,手也不洗,衣也不換,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飯桌上,拿起筷子在桌上掇了掇,大口扒飯。
汪月花將一塊雞肉夾到何老六碗裡,然後對小麗說:“吃啊,山裡的飯你可還吃得慣?”
小和尚瞅猛子夾起一塊雞腿就要咬。
何老六將筷子一拍,喝道:“養隻狗還防賊,養隻母雞還下蛋,門門功課都是零,吃!飯漲死木頭!”
小和尚撲在雞腿上繼續撕咬。何老六怒火大起,舉手做了個毛栗子,朝小和尚頭上鑿去。小和尚偏了偏腦袋,仍未放下嘴裡的雞。
汪月花附和著何老六,罵起了小和尚:“你看你個沒有廉恥的樣!”
丁小麗對家裡的變化和眼前發生的事情既陌生又尷尬。她無心吃飯,早早地就放下筷子走到裡間,想到馬奇的晚飯不知在哪裡吃呢,就更加默默地傷感。
不一會兒汪月花一手拿著牙簽,一手夾著香煙,跟進來嘮叨道:“又沒人說你,你難過什麼?真是作怪!哎,城裡人知道事多,你知不知道鄉裡把土地都分給我們承包了,現在我們家又有店又有地,小和尚將來也有活頭了。就是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又收回去?你是怎麼搞的,什麼也不知道呀?這麼多年在城裡怎麼混的?”
牌友們已經到來,大家熟門熟路地搭起牌桌。汪月花在洗牌時宣布女兒回家的消息:“我家小麗回來了,樣子長得倒真像一位小姐了,也不知內瓤子裡究竟怎麼樣?”
“你就要享她的福了!包不準老了還要做城裡人。”鄰居奉承著汪月花,抓上一張挺不錯的牌:“小麗人呢?長成大姑娘了吧?也出來讓我們看看!”
汪月花扯起嗓子對著屋裡就嚷:“小麗,小麗!你在乾嗎?出來,讓嬸嬸們看看!”
“我在洗臉!”丁小麗不好不回答。
汪月花抓起一張牌,作了一個鬼臉:“看見沒有,從小就喜歡洗,身上也不知道長了什麼。”
“你沒聽老人講嗎?女人是個鬼,一天三盆水。城裡的女人還不得六盆水。出牌!”
“東風!”
“碰!”
丁小麗端著水盆出門倒水時遇到了何老六。
何老六倒是沒有理睬丁小麗,隻是在他們擦身而過時有意無意地硬擠了丁小麗一下,盆裡的水灑了一地。
丁小麗坐在床頭,怎麼都睡不著,除了母親麻將牌的嘈雜,還有何老六的呼嚕。
丁小麗披衣起身,來到了窗前,試圖尋找少女時的感覺。
丁小麗原以為,這個留下她無數少女夢想的地方應該給她激動,給她安寧。至少給她一個家的感覺。沒想到,隻是給了她一個無法安睡的小木床,床上還長滿了跳蚤。如果現在躺在馬奇的身邊,一切是多麼的好呀。丁小麗恨不能連夜返回到馬奇家裡,什麼都不在意了,重要的是能夠跟馬奇在一起!
丁小麗起床穿褲子時,褲筒裡突然跳出一隻大蛤蟆來。好在丁小麗是農村長大的也不是太害怕,但小弟在窗外發出的大笑讓她害怕了。
“小和尚,是你乾的嗎?”丁小麗撲向窗戶。
“沒有!”小和尚邊跑邊狡辯。
丁小麗追到門口:“彆跑,姐有話要對你說!”
小和尚那裡肯聽,向大門外何老六跑去。
何老六的汽車正在發動,好像這邊的事情與他絕無關係。
“什麼事?”正拿著掃帚掃地的汪月花問。
“他把蛤蟆放到我褲子裡了。”丁小麗說。
“蛤蟆也怕?你沒見過蛤蟆?”
何老六在笑,小和尚正跑來向他邀功呢。
丁小麗看得眉頭直皺,汪月花也不由得背過臉來,歎了一口氣:“你把小和尚帶走吧,在這遲早成流氓!小和尚!小和尚!”
正在與何老六一起擰螺絲的小和尚看著何老六,不管汪月花怎麼叫他就是不理。
“你媽叫你,怎麼不理她?”何老六問。
“我不想理她。”
“蛤蟆真的放到你姐褲子裡了?”
“我看見那蛤蟆就是從她褲子裡蹦出來的!”
何老六遞給小和尚一把扳子,同意他將螺絲擰一把,表示讚賞:“明天,你還準備怎麼做?”
“你說呢?”小和尚熱切地問。
何老六似乎也要想一想,反正時間有的是嘛。
丁小麗準備回程了。她找出當年的那個黑木箱,要挑揀一些東西帶走。
汪月花忽然進來迎門叉腰而立:“你是不是今天就想走啊?”
“我有事呢!”
“你找那破箱子乾什麼?”汪月花不解。
“沒乾什麼。”丁小麗就覺得心裡煩煩的,回答母親時口氣跟母親一樣的粗魯。
“你在城裡到底是乾什麼?”
丁小麗被母親的懷疑所傷,不願搭理。
“你真的是自己上了大學?真的是自己當了記者?”汪月花進一步追問。
“你愛信不信?”
“我說是真的,可那個壓馬路的總是恥笑我!說你肯定是在城裡陪什麼男人!”汪月花稱何老六做壓馬路的,口氣僵硬沒有一點感情氣息。
丁小麗不僅覺得何老六可惡,連母親也在其中了。於是她尖銳的反擊道:“是呀,是在陪男人!”
汪月花的回答卻大大出乎丁小麗的意料:“陪男人就陪男人!女人不陪男人還能乾什麼?隻要有錢!你可不能犯傻,錢是不能不要的。男人愛俏,女人愛鈔。他玩你,你也玩他。人嗎就是那麼回事。誰不占誰的便宜,誰也不吃誰的虧。”汪月花自以為這是人生之大經驗了。
丁小麗無奈已極:“你都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才不胡說八道呢!你聽著,跟男人打交道最要不得的就是當真。動真情、用真心,你就要倒黴!媽媽當年就是沒人教,才跟了你爸,受了大罪。”
“你現在不是好了嗎?”
“我是好了,到現在我想開了,”說這話時何老六的汽車在轟轟地響了起來。“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感情?什麼狗屁的感情?乘著年輕你自己不把持好自己,就等著吃虧!”也不知是觸動了什麼神經,汪月花抹了一把眼淚:“你要是真混好了,就把你弟帶上吧!你看他長得多像你那死鬼爸爸!”
“我可管不了他了!”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大哥當父,大姐當母。就是你帶他進了城也能說得過去。隻不定人家還要翹起大拇指來誇獎你呢。”
丁小麗找到了那條當年被母親拉破的燈心絨褲子,要把它裝進提箱。
“這麼破的褲子你還帶著乾嗎?”汪月花又是疑惑。
“好讓我記得有你這個好媽媽呀。”丁小麗回答得很是傷感。
汪月花沒有聽出女兒的弦外之音,還拿過褲子看了看,完全不記得褲子的故事了:“我沒給你做過這條褲子!要記得媽媽也不用帶條破褲子。”
“想你了就拿出來看看啊!”丁小麗反唇相譏。
“城裡到底什麼樣?也沒見你說叫我去逛逛。養你這麼個女兒不也沒用。”汪月花沒有聽出丁小麗的譏諷,倒是對城市充滿好奇。
汪月花送女兒出門時,何老六正將一串油乎乎的抹布交給小和尚:“今天晚上就把這個放到——”
小和尚興高采烈,一猜就中:“放她褲子裡!”
忽然發現丁小麗要走,何老六和小和尚默然相視,皆大失所望。
丁小麗返回時所坐的還是來時的車。司機象老熟人一樣讓丁小麗坐到前邊,並察言觀色地搭訕道:“山裡人在外邊混出名堂來了,其實不用回來。有良心的過年過節寄幾個錢回來就可以了。這人一回家,十個有九個是高興而來,傷心而去。”
丁小麗儘管讚同,但也不想附和,迷茫地坐下就翻起了書。
司機很不滿意丁小麗對自己的態度:“你是何老六的女兒吧?!”
丁小麗一時大窘。
司機索性給丁小麗說明白了:“想起來了,我也在你家吃過飯!”
丁小麗把頭扭向車窗外。一個個山頭迎麵而來,又被甩到身後。
這真是一次失敗透頂的旅行!這真是一個毫無遮掩的世界!一點點可悲的虛榮卻引來了一場無端的羞辱。丁小麗突然聯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對馬奇不著邊際的、冷言冷語的試探是不是虛榮?到頭來會不會也是一場羞辱呢?在自己原來的家與馬奇現在的家之間是一塊沒有著落的地方,就像這搖晃的車廂,載著她這個無家可歸的過客。
馬奇惶惶忽忽地走來,眯著失神的眼睛。聲音開始模糊,環境也慢慢腿色,變得得空曠起來。
劉蘭蘭從馬奇身邊擦肩而過,馬奇居然像沒有看見一樣,劉蘭蘭回頭奇怪地看了看馬奇,又轉身追到他麵前:“喂!我說大白天的,你夢遊呢。”
馬奇回過神來,有點不安:“想點事。”
劉蘭蘭:“哎,我聽《城市時部》編輯部的人說,丁小麗突然請假回鄉下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馬奇搖頭:“誰知道為什麼?”
王書記叫住了馬奇:“下午四點半你也來開會”。
“好,開會很好,開會就可以將時間輕輕鬆鬆整整地拿掉一大塊而不必於心不安。”馬奇惡作劇似跟王發易開心:“什麼會?”
“陳晨的檢查交上去了,學校領導看了都很生氣,我們不能手軟了!”老王的威嚴似乎是對著馬奇來的。
“那會怎麼樣呢?”作為班主任,他覺得自己該問。
“聽聽大家的意見吧!一些人的道德標準也實在是不像話啊!”老王語帶譏諷。
“那麼像話的道德標準又是什麼樣子呢?”
“我還就想請教你!”
“請教我?你真想聽?跟你探討一下也無妨,我認為:所有的智慧也好,道德也好,一切形而上的東西都不能與肉體的自然驅動相抗衡。那就是,真正的合乎自然的道德規則應充分尊重肉體而不是與肉體相對抗。人要吃飯,你就不能把不吃飯作為美德;人要睡覺,你就不能把連續打幾仗不休息作為美德;人要講話,你就不能把閉口不言作為美德;人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你就不能把集中學習統一思想作為美德。”
老王嚴厲地打斷了馬奇:“馬老師!你的這些話,即使是作為學術觀點,也是非常危險的!算我今天沒聽見,你也沒有說。下午開會不許信口開河!”
一打開家門,就聽見水響,馬奇以為水管漏了,連忙抓起門廊鞋箱裡的扳手就進屋。一進屋竟發現了丁小麗的包,恰如雲雀啼開了天門,馬奇歡喜萬分。
“小麗!是你嗎?”馬奇叫著就撲向了浴室。
“你看看水壺裡的水燒熱了沒有?”丁小麗在浴室裡回答。
“真是你回來了?”
“熱了就把電關掉!”
“哦。好的。”馬奇關上開關,又跑到浴室門前等丁小麗出來。
丁小麗從浴室裡出來了,穿著舊襯衣,並沒有表現出馬奇所想象的,起碼是與自己同樣的熱情,而是捏著濕乎乎的頭發,低著頭到陽台上去晾曬小衣。
馬奇的熱情也被遏製了:“家裡都好嗎?”
“還好。”丁小麗的回答既陌生又有些虛幻的樣子。
“飯館還開嗎?”
“怎麼不開?”
“那是一個好飯館!”
“有什麼好不好?”
“沒有那個飯館我還不會認識你那!”
“不認識不就不認識嗎?認識了又怎麼樣?”丁小麗的口氣裡又帶上了自己都不喜歡的哀怨。
“你怎麼啦?”馬奇果然起了反應。
“我想睡一會,好嗎?”丁小麗不想一回來就陷入了她決心改掉的不快,便真的睡下了。
“你乾脆還暈倒吧。就像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樣暈倒!”馬奇跪到床前,緊握丁小麗的手,用臉去觸丁小麗的臉。
“難道你真的又要發燒了?”馬奇有些驚奇地問。
過了半天,丁小麗才睜開眼,可憐巴巴地問馬奇:“這兩天你好嗎?”
馬奇有一肚子心思想說呢:“像我這種人如何好得了?”
“你不要那麼說。”
“那要怎麼說?”
“你站在講台上可神氣了,同學們都喜歡聽你講課!”丁小麗現在就要改掉自己冷嘲熱諷地毛病,因此說得十分熱情。
“那叫什麼神氣?我直覺得可恥呢!”馬奇總有驚人之語,能夠使丁小麗平地驟起波瀾。
“為什麼?”
“睡吧,說這些事情你是不會懂得的!”
“那你不是可以告訴我嗎?”
“睡吧。”馬奇將丁小麗潮濕的頭發從枕頭底下扣出來,好讓它晾乾。
丁小麗抓著馬奇的手,仿佛是又一次抓住了可以讓她陶醉的機會:“你告訴我。”
“一下子對你說不清楚。”
“你就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聽得懂!”
馬奇搖了搖頭。
“我求你了。”丁小麗坐了起來,情不自禁無比珍愛地在馬奇的臉上親了一口。
馬奇還真的就開講了:“我們中國是一個挺特彆的國家。在這裡,理論與現實往往是背離的。就說老師吧,其實也是普通人,隻不過比年輕一些的人先了解一些知識而已。但中國有為人師表的理論。它要求從事教師職業的人具有超過一般人的道德力量。可一些所謂的道德標準又是虛偽透頂的根本就無可遵從,或者說都是說給彆人聽的,說道德的人自己就沒有道德——”
“我往下躺一點好嗎?”丁小麗實在是累了。
馬奇幫她躺好,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理性的思辯:“我不認為自己具有高過一般人的道德力量,真的。可是你想,既在為人師表的位子上,又確定自己沒有優於普通人的那種道德力量,所演講出來的所謂教義差不多就是謊言,甚至比謊言還要可惡!”
丁小麗開始時努力保持興趣,後來就慢慢迷糊了。
馬奇苦笑一聲:“啊?你都聽懂了什麼?”
丁小麗醒了:“講啊,我在聽呢!剛才有點迷糊,現在好了。”
“睡吧,對了,我還得去去開個會呢。好好地閉上眼睛睡。”
丁小麗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馬奇望了一會丁小麗,也閉上了眼睛。
馬奇想丁小麗回來,丁小麗就回來了;丁小麗要馬奇講話,馬奇也講了。但是很明顯,他們相互為對方所作的努力都是人為的,好累啊。
樓道裡沒有人,會議室裡隱約傳來說話聲,馬奇顯然是遲到了。
“你才來嗎?那個什麼陳晨是你們班的嗎?”王克從廁所出來還憤憤難平,一邊係著褲子拉鏈一邊問馬奇。
“是呀。”
“太可氣了!就是當代的陳世美!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把農村姑娘玩弄了,又在學校裡亂追女同學。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學不能培養這種資產階級的——啊?”
馬奇示意王克,他的白褲衩被係到拉鏈外邊了。
“不能手軟,我完全同意王書記的意見。開除!趕快進去表個態吧。”王克還要義憤在先,拉不拉拉鏈似乎無關緊要,說著超在馬奇前邊大步邁進會議室。
馬奇剛要進去,陳晨從會議室裡出來,已經欲哭無淚了,見到馬奇便一把糾住乞求道:“馬老師,你幫幫我!所有的事情我都交代了,我——,老師,你要拉我一把。”
“罵什麼你都聽著就是了!”
“我都照王書記說的,全交代了。我家在農村,不能把我開除啊!”陳晨哭了。
“你哭什麼?進去吧。”
“王書記叫我回去等決議。拉我一把!老師!拉我一把!”陳晨拉著馬奇的手不敢鬆開。
“不就那麼一點事嗎?大不了回你們縣城去教書,不會怎麼樣吧。”馬奇在陳晨的肩上拍了拍,幫他揀掉一根衣服上的頭發:“回去吧!安心把畢業論文做好。”
馬奇進屋,隨便找了個角落坐下。
王書記正在慷慨激昂地講著話:“我把陳晨的檢查裡一些重要的材料再念給大家聽聽,發人深省啊!同誌們一邊聽一邊好好想想,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聲音開始模糊,隻見王書記的嘴急遽地開開合合。
馬奇聽著聽著抬起了頭,表情由詫異而震驚而痛苦而憤怒。
看來老王還真沒閒著,也不愧為“文革”時做過街道革委會的頭。陳晨也一定是受到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感召,在這些補充的檢查材料上,詳細地描述了自己與丁貴琴的四次性交過程,正經比得過黃色小說,每一句都像是在回答一項提問。檢討差不多整整寫了三十頁,都是一筆一劃的一個方格一個字。
王書記讀完了陳晨的檢查:“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對陳晨的處分決議。我建議:開除學籍,返送回鄉。”
馬奇一驚,隨即悲哀地提出:“是否要對陳晨坦白的這些事實做必要的核實?”
“怎麼核對?那些被害者的體麵我們能不保護嗎?”王克駁斥道。
馬奇想到臨進會場時陳晨的哀求又鼓起勇氣提出說:“這上邊寫到的與本班女同學的性交未遂是不是談戀愛時的親密動作呢?”
早有另一老師冷笑起來:“像這樣一個見異思遷,朝三暮四,很早就有流氓意識的人配談戀愛嗎?”
“馬奇老師,戀愛可是一個神聖的字眼啊,它的核心就是專一啊!”
“陳晨拋棄了已經被他玩弄過的農村女孩丁貴琴,另覓新歡能說是戀愛嗎?”
“我看不報開除學校也不會通過!既然大家意見一致,就這樣決定了。”王發易總結道:“散會!”
眾人紛紛散場,隻留下馬奇一人呆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
沒有人再征求馬奇的意見,甚至也沒有人理睬他,就好像受處分的不是陳晨而就是馬奇本人,而馬奇的痛苦與驚愕正是會議所需要的副產品。
馬奇無精打采地進門。
丁小麗正在操持家務,頭也不回地打著招呼:“散會了?”
馬奇難過極了,手扶門框,哦了一聲。
“喝口茶,抽支煙,湯一滾就可以開飯了!”
馬奇打開了一瓶酒,不等菜上齊就喝了起來。
丁小麗上好湯就坐下來看馬奇喝酒。
“小麗。我這一輩子完了!”
“你沒喝幾杯啊?就醉了?”
“是完了,而且是徹底的完了!”
“你就彆喝了吧!”
“妻兒見棄,父母不親!可我偏偏還在當老師,甚至還有權利教訓比自己不知道要高尚多少的年輕人!”
“你這是怎麼啦?”
“我完了。”
“開的什麼會?讓你那麼難過?”
“真殘忍啊!那麼多的‘正人君子’把一個孩子玩弄夠了,一腳踢出去!”
“把誰踢出去?”
“一個學生。”
“他犯了什麼錯?”
“愛情不專一!”馬奇猛乾一杯,自我解嘲道:“我犯的錯比他大多了!”
“你就會胡說!”
“我真的一點也沒有胡說。可你說這世界上真有愛情嗎?”
丁小麗低下頭去想了一下,抬起頭,堅定地:“有!”
“我也說有!愛情的確有啊。我知道的。愛情的確存在——過!但,那是恐龍時代!現代人有誰不是隻配看看化石!聽聽傳說!做一些可笑的複製品!”馬奇嘲諷著。
丁小麗聽得不是味了,皺了皺眉,放下筷子:“那你告訴我愛情是什麼?”
“那是男女之間最無私的企慕和相親。。。”
“就這些嗎?”
“彼此的唯一!”
“就是說一個女人一生一世隻對一個男人好嗎?”
馬奇奇怪地審視著此刻的丁小麗。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做得到!”丁小麗激動地站起來。
可馬奇不但沒有高興,相反地卻更加痛苦:“無知!誰都做不到,你如何能夠做得到?如果你當初不是認識我,而是一個什麼其他的男人,譬喻說到你家飯館去吃飯的不是我馬奇,而是王克,你會怎麼樣?你們是否也會像我們一樣住在一起?”
丁小麗又被馬奇說得糊裡糊塗的。
馬奇站起來接著比畫:“我摟著你的腰可以跳舞,王克摟著你的腰也可以跳舞,不是嗎?”
“當然也可以跳了!”丁小麗實話實說。
“很好,你說的,也可以跳!你不是要我告訴你什麼是愛情嗎?你聽好,如果不是非此不可的,非這樣不可的,就不是愛情!就跟遍地都是的苟合野合一樣,就沒有任何更高的意義。既然沒有更高的道德意義,又那麼多的道德教訓呢?”
丁小麗實在是不懂了。
馬奇卻說得興起:“你知道嗎?性與愛往往是不統一的。可以有性無愛,也可以有愛無性。問題是我們總要追求的愛遠遠比性偉大千倍萬倍!既然秩序一開始就被破壞,我就敢說,在這個世界上誰對誰都沒有道德上的審判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真醉了!”丁小麗收拾碗筷進了廚房。
看著丁小麗的背影,馬奇更覺悲傷:“那你知道什麼?啊?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該去用冷水洗洗頭!我再給你泡點糖水。要不你還是趴到衛生間去吐吐吧!”丁小麗覺得馬奇盯著自己的模樣實在可笑。
“也許,一開始我們就走錯了道。”
“錯不錯也都走到這兒了!沒人怪你!”
“今天我真的醉了!”馬奇趴在桌上就要睡覺。
“你不能在這兒睡覺!!”丁小麗果斷決策,將馬奇扛到床上,脫鞋脫衣:“你幾天沒有洗腳了?”
“都洗了。”
“你騙誰呀?都臭了。” 丁小麗聞了聞。
“洗了。真的洗了。”
“洗了?洗了也是馬馬乎乎地洗的!”丁小麗弄來一盆水。
“你乾什麼?”
“洗!”
“我要睡覺!”
“臭死了!”
“比你來的那天還臭嗎?”馬奇不洗。
丁小麗一拉開馬奇的襪子還真的是臭氣衝天:“我今天還非要讓你洗一個澡不行!”說著將馬奇背起來,扔進了浴盆,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放水就衝:“你泡一會,彆動!我把桌子收拾好了再過來。”
馬奇突然抓住丁小麗的手不放。
“要喝水嗎?”丁小麗俯身問。
馬奇舌頭已經發硬了:“不喝水,喝酒!”
丁小麗想了想,將《紅樓夢》卷著塞到馬奇手裡。馬奇立即扔掉!丁小麗再塞,馬奇再扔!
“握著!我一會就來!”丁小麗笑了。
丁小麗飛快地收拾好桌子,再拿著毛巾,香皂等進了衛生間,隻見馬奇居然靠在浴缸邊睡著了。丁小麗居高臨下地看著馬奇,臉上露出憐愛的神情。
在這一瞬間,丁小麗突然覺得每個人原來都是軟弱的,這個大學教師也實在不過如此。也許,今晚能安心地做個好夢了。
丁小麗與許多一模一樣的女人在舞蹈。丁小麗知道自己就在他們中間,但她自己又無法認出究竟那一位就是自己。
一樣的刀切的雙眼皮;夾起來的卷睫毛,畫出來的眉;墊起來的胸脯,紋過線的嘴。
舞的都是一進一退的步伐,做著一模一樣的媚笑。
馬奇來了,大家一起圍著他起舞。
舞著舞著,竟都變成了氣球。
馬奇一個一個地掐爆。掐爆一個就是一陣歡笑。
終於掐到丁小麗了,丁小麗不想被掐爆,便不停地躲避和反抗……
“哎喲!”馬奇大叫一聲驚醒了丁小麗:“你怎麼啦?差一點一腳踢死我了!”
“怎麼啦?”
“我正要問你怎麼啦?拳打腳踢的乾什麼?”馬奇的酒意已過。
丁小麗還在整理夢境:“哦,做夢。對不起,我現在已經醒了。” 丁小麗摸掉滿頭的冷汗,想起馬奇是醉過酒的,忙問:“你好些了嗎?”
“我本來就是好好的。”
“想喝水嗎?我去給你倒一杯。”
“好吧,加點糖!”
丁小麗起床為馬奇弄好糖水。馬奇又叫道:“我想喝涼的。”丁小麗溫順地為他兌上涼開水。馬奇試了試說:“還不涼。”丁小麗將水裡加上冰塊,蹲下身子將水湊到馬奇嘴邊:“現在可以了嗎?”
馬奇就著丁小麗的手試了一下點了點頭。丁小麗這才扶著馬奇喝
馬奇喝完了水:“做的什麼夢?”
“真是很奇怪,怎麼會做這樣的怪夢?”
“有多奇怪?”
“我夢見你想掐死我!”
“可實際上卻是我反被你踢了一腳。”馬奇笑道。
“你有沒有夢見過自己是一件東西?”
“什麼意思?”
“譬喻說氣球,在許多氣球裡,你自己是一個氣球,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個氣球。”
“你在說繞口令哪!”
“可是當你要掐我的時候,我又知道是自己,知道害怕,還知道反抗!”
丁小麗的怪夢啟發了馬奇的思維,他把它帶到了課堂上,眼睛望著窗外在自言自語似地講課:“曆史和現實中的諸多事件和人物呈現在我們麵前,讓我們感到猶如麵對成片飛舞的氣球。我們知道自己就在裡麵,但總也說不出自己究竟是那一隻氣球,這很象一些夢境,我們是參加者,又是旁觀者,除非有人掐到你,你是不會有切身感受的!不知道你們有誰明白我的意思?”
馬奇轉過臉來,目光投向學生,卻看到陳晨的位子觸目驚心地空著。
課間,馬奇問班乾部:“陳晨是不是就——?”
“對,他今天離校了。”
“有誰去送了嗎?”
班乾部不禁迷惑:“開除還要送嗎?”
戴眼鏡的女生走過來對馬奇說:“馬老師,我要求給我平反!”
“平什麼反?”
“我和陳晨之間什麼也沒有!”
“那你怎麼不早說呀?”
“誰知道他自己要倒黴還要強拉著彆人!” 女生頗為義憤。
“算啦,算啦!”班乾部一個勁勸說女生離開。
天色已黑,丁小麗下班回家,推著自行車進校門,就覺著有個人影在跟著她,又不太確定。她四下張望了一下,見四周正好沒人,有些緊張,跨上車拚命騎起來。沒想到那個人影在暗處跟著跑起來。丁小麗一橫心,停車下來,衝著暗處叫到:“什麼人?”
就聽那人捏著嗓子:“丁小麗!彆那麼大聲!”
丁小麗循聲一看,從黑暗中走出來竟然是陳晨:“陳老師?”黑暗中,丁小麗看不大清陳晨的模樣,隻是覺得陳晨的舉動有點反常:“陳老師,你這是怎麼了?嚇我一跳。”
陳晨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淒慘:“沒什麼,我就要離開學校了,有一箱書暫時不想帶走,你有地方放嗎?”
“當然有。哎?是不是畢業分配有消息了?”
陳晨支吾了一聲沒有回答。
遠處有人走來,陳晨立即閃向暗處,弄得丁小麗很不自在。
丁小麗:“陳老師,我想跟你說說丁貴琴的事,上次我送她走的時候,她的情緒很不好,我勸她好好複習一下功課,也考個學校,可她好象無動於衷。我覺得你應該鼓勵鼓勵她,就算你和她……你也該引導幫助她對不對?當年你不是一直鼓勵我不要灰心,好好讀書的嗎?你是我們的老師,你的鼓勵對我們真的很重要。”
陳晨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丁小麗的話:“我把書放哪呢?”
丁小麗這才注意到陳晨拎著個不輕的書箱:“對不起,跟我來吧。”
丁小麗推著自行車,書包架上架著陳晨的書箱。
陳晨在後麵保持著一段距離,頗為緊張地跟著。
丁小麗在黑暗的樓道裡摸黑開門。
陳晨疑惑地:“這是什麼地方?”
丁小麗沉吟了片刻:“我家。”說著開門進了屋。
屋內一片長久無人住的景象,丁小麗怕引起陳晨的疑心,連忙收拾掩飾。
好在陳晨此刻根本無心觀察彆人的事,心事重重地站在門口,歎了一口氣:“唉!
你在這好歹還有個家。”
丁小麗放下書箱:“陳老師,進來坐呀。”
陳晨搖了搖頭:“我該走了。”說完,怕被丁小麗發現什麼似的轉身就走。
丁小麗疑惑地望著陳晨黑暗中的背影。
陳晨已經走到黑暗的樓道裡,突然又停住,並沒有回頭:“小麗!”
丁小麗:“陳老師,還有什麼事?”
“哦,你以後在社會上凡事要多留個心眼,不要太單純、太善良,什麼人也不能依靠,什麼話也不能輕信,明白嗎?這個城市裡沒有我們安全的家。”
丁小麗楞住了,直到望著陳晨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回身進屋,緊緊地關上了門。
丁小麗靠在門上,茫然看著這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的地方。
馬奇正伏案寫作,丁小麗疲憊地進門。
“今天怎麼那麼晚?”馬奇問。
“哦,有點事。”
馬奇:“飯在桌上,我已經吃過了”
丁小麗搖搖頭:“不想吃。”
馬奇見丁小麗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疑惑地問到:“你沒事吧?”
丁小麗連忙:“沒事。”低頭去收拾碗筷,一分神,一隻瓷碗掉到地上。
馬奇放下筆,走過來疑疑惑惑地打量丁小麗:“不會是有什麼人向你求愛了吧?”
“就知道你會胡想八想!”
“還真是有人向你求愛了?”近一段時間馬奇的嫉妒心也特彆大。
“不行嗎?你又不會真的要我做老婆!” 丁小麗也總是難以約束自己,見馬奇疑問,索性叫起來。
馬奇很不是滋味,一時就無言地呆站丁小麗麵前。
丁小麗見狀,又反過來安慰馬奇,說的也是真心話:“你就彆瞎操心了,丁小麗已經是一個破氣球了,還有誰要我?去吧,寫你的東西吧。”
馬奇回到寫字桌邊,提起筆一時發呆不知要寫什麼。
丁小麗和衣就到在了床上。
馬奇像一個有錯的小孩,來到丁小麗麵前:“我看你是太累了,先睡吧。”
“去吧,我瞌睡了。”丁小麗往下偎了偎身子。
馬奇一坐到書桌邊,丁小麗的夢境就開始了。
馬奇聽見丁小麗吭吭嘰嘰的,皺皺眉頭自語道:“又做夢,上癮了。”
氣球又飛舞起來,女人嘻嘻哈哈的,每個人將自己裹到氣球裡。飛舞著,飛舞著,氣球不見了,現出了一模一樣的女人們在舞蹈。隨著整齊舞步的飛旋,女人們開始顯現各自不同的麵目。有劉蘭蘭,小譚,也有根本不認識丁小麗的“丁小麗”,丁小麗的母親汪月花竟然也在其中。然後由馬奇來為他們排隊。丁小麗不願意站到母親一起。但馬奇硬把她拽到母親一起。
“我不要跟她在一起!”丁小麗抗爭著。
“你隻能跟她在一起!”馬奇毫不通融。
“我要跟劉蘭蘭在一起。”
“不行!”
丁小麗指著小譚說:“要不,讓我跟她在一起吧?”
“不行!你們也不是一類人!”
“那你說我跟誰是一類人?”
馬奇指住丁小麗的母親汪月花:“你們才是一類的人!”
“不!”丁小麗激烈地跳動起來。砰的一聲,氣球炸了。
丁小麗在床上拚命掙紮。
馬奇下意識地望了望四周,連忙過來推醒丁小麗:“醒醒!樓下人家以為我馬奇家出什麼事呢。”
丁小麗醒了,幽怨的眼神直逼馬奇。
馬奇有些尷尬:“又做什麼夢?”
丁小麗沒有理他,起床去了衛生間。
馬奇開亮吊燈,準備徹底驅散丁小麗的夢境。
丁小麗從衛生間出來,明顯地搽過了眼睛:“乾嘛開燈?”
“今天夢見的又是什麼故事?” 馬奇答非所問。
丁小麗就勢將台子上一杯剩水一口喝乾:“沒故事了。”
“怎麼會沒故事?被子都給踢到了地上,煽鼻子張嘴巴,叫得樓下都能聽見!”
丁小麗努力瞪大了眼睛,仿佛要透過夢境認識馬奇,睡眼中,馬奇有些變形,丁小麗微微歎了口氣,心酸酸的:“你還不睡嗎?”
“到底是什麼故事?”
“睡還是不睡?”
“行,我陪你睡吧。”
“去洗腳。”
“算了吧。一天不洗有什麼關係!”
丁小麗打來了一大盆水,並擰了一塊毛巾交給馬奇:“把自己背上擦擦!”
馬奇摟起衣服:“你擦。”
丁小麗果真擦起來,她希望夢裡的馬奇不是真的。
馬奇臉色也在變,變得無比深情:“小麗——,”
“乾什麼?” 丁小麗假裝聽不懂馬奇的情誼,也許夢中的馬奇才是真實的。
馬奇話要出口又講不出來,隻好閉起眼,感覺著丁小麗擦在他背上的熱乎乎的毛巾。
馬奇突然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情感從背上滲透到心裡,引起了一陣陣心房顫動:難道自己動了真情?難道這是命?讓自己到底愛上了一個在路邊刷碗的鄉村小女孩?
丁小麗放下毛巾,開始給馬奇解鞋帶,見馬奇不出聲了,又問:“你剛才叫我乾什麼?”
馬奇自覺難以承受這份發顫的感情,攔著丁小麗的手說:“我自己洗。”
“我的手已經濕了。”丁小麗用肩頭將馬奇頂到床沿上,按下了馬奇的腳。
在為馬奇洗腳時,丁小麗的淚水偷偷地又出來了。
丁小麗現在也弄不清楚現實中的馬奇與夢中的馬奇哪一個更真實。隻能默默地祈禱:但願現實中的馬奇比夢中的馬奇好。
馬奇沒有看見丁小麗的淚水,卻看到了丁小麗的那隻隨時就可能搬走的提箱,一隻破舊的提箱,寒酸得就像它的主人,拿著一張自己隨便寫的紙條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馬奇俯視著替自己洗腳的丁小麗,一時五內俱熱,大顆的淚水一粒一粒的掉到丁小麗的頭上。
丁小麗疑惑地仰臉,見馬奇的模樣,也是一呆,禁不住這淚眼相向,竟委頓在地,抱著馬奇的腿大哭起來:“你到底是什麼人啊?我會死的!”
丁小麗夜不能寐,低頭望望熟睡的馬奇,又抬頭望望突然變得陌生的“家”。
內心的煎熬驅散了丁小麗的睡意,也驅散了她的幻想,她終於明白了: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這個地方不是她的家。
丁小麗一早醒來發現馬奇已經醒了,人還躺在床上,手還被自己握著,眼睛卻落在自己的那隻提箱上。
丁小麗覺得自己到目前為止對馬奇的介入好像還就隻有這隻提箱,這個不祥的聯想把丁小麗的悲哀推到了頂點。
馬奇是在看丁小麗的那隻提箱,總覺得它給人來也匆匆的感覺,應該找個地方把它放安穩。
馬奇小心翼翼地將《紅樓夢》代替自己的手讓丁小麗握著,悄悄下了床,提起提箱,想給它找個的地方,一個主人們習慣放置自己東西的地方。
丁小麗一直看著馬奇不知如何放置提箱的模樣,無法不誤解馬奇的意思。就在馬奇怎麼都找不到自己以為是合適地方的時候,丁小麗扔掉《紅樓夢》也下了床,從馬奇手裡接過提箱,一聲不吭地放到門邊,然後就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臉。
馬奇很詫異,覺得放在門邊就更不合適了:“放在那哪行?還是讓我來把它架起來吧!”
“你就彆煩了!”丁小麗進了廚房。
既然你說彆煩那就彆煩吧,馬奇點上一支煙,轉到書桌邊上翻起了手稿。
丁小麗將飯泡好,鹹菜擺到桌上:“你吃吧,我走了。”
馬奇見丁小麗拎著提箱要出門,更是不解:“你把提箱往哪兒拎?”
丁小麗什麼都沒說,也沒忘記聽聽樓道裡有沒有人,拎著提箱就出了門。
馬奇雖然追到了門口,但還是怕人聽見,不好出聲阻攔。
丁小麗流著淚默默地整理著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