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彆了王公公,李遠將野雞交給了廚子,命其儘速烹調出來,他既不想得罪權勢如日中天的王公公,更不想得罪文安公主,到真如王公公所說,若是餓壞了金枝玉葉的文安公主,彆說是他這樣一個小小的副將,就算是公孫玉這樣極其有背景的人也絕對承受不起帶來的後果。
廚子很高興,本以為隻有白米一樣食材,他正為膳食發愁呢。這樣一來,問題就容易多了,雖然不久前的戰亂讓他大多數的佐料都損失殆儘了,不過這並不妨礙他一展自己的手藝,弄出幾道可口的像樣食物來,免得專挑彆人毛病的王公公整天抱怨整天嘮叨,自己的腦袋都快要被他的牢騷脹破了,他甚至已經在想象著公主吃到自己精心炮製的膳食的時候,臉上那宛如春天般燦爛的笑容了。
可是,李遠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所有的算盤都完全落了空。
“公孫將軍有令,一半烤了,另一半做成肉粥。糧米不多了,省著些用,將就將就也就好了。”停了一會兒,李遠又說道,“給公主另外做一份,用心一些,千萬彆怠慢了,免得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那王公公呢,是不是也給他另外做一份?”廚子倒是很儘責,一本正經地問道。
“王公公,那個刻薄鬼,他嘛。”李遠眼珠子咕嚕一轉,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詭異的笑了笑,“當然要精心炮製一份了,那也得小心伺候著,來,我說”
李遠招了招手,廚子順從地附耳過來,李遠悄悄的說了一番話,廚子心領神會的點點頭,臉上滿是禁不住的笑意。
“好了,明白了吧,可彆捅婁子哦。”
李遠一臉壞笑的離開了,隻留下廚子一個人眉開眼笑的開始忙活著,生火、殺雞、煮飯,有得他忙活的了。
不遠處的公孫玉將一切都收到眼底,他明白李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愛鬨愛笑,更愛捉弄人。說來說去他也不過是當做耳旁風而已,既然說教沒用公孫玉索性也懶得管,由他去了,隻要不鬨出大禍來就行。
公孫玉抬頭看了看天,時間已經過去了不少,也不知道田司馬的路探得怎麼樣了,自己雖然有過領軍出戰的機會,可是像今天這樣的孤軍奮戰獨挑大梁是絕無僅有的,天空湛藍,濃濃的白雲零零散散點綴在天空之中,好一個朗朗晴天,不過這裡會不會是自己的絕路呢?公孫玉忽然這樣想到。
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自己竟會有著這樣的想法,臨陣生怯,這可是兵家大忌之中的兵家大忌啊,尤其自己還身為三軍統帥,統領著三軍,最忌諱的就是主帥心智不堅,軍隊的主心骨不堅定,那麼即使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再強,裝備再精良,也不過是一盤散沙罷了。
他不禁回憶起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來:那時的他不過隻有十來歲罷了,自小就開始學習家傳武功的他比起一般紈絝子弟來要壯實得多,晨練剛剛結束,汗水順著自己紅撲撲的臉頰往下流,自己卻毫不在意,經過一早上的鍛煉,雖然有些筋疲力儘的感覺,但是精神卻是十足的好。
順手拿過架子上的毛巾,隨便抹了抹滿臉滿頭的汗水,又順手丟到了一旁。走上台階,抬起頭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清晨略略有些濕潤的空氣湧進肺裡,清新的感覺慢慢彌散,疲勞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睜開眼睛,一個魁梧的身影映入眼簾,公孫玉差點驚喜地叫出聲來。
來人不是彆人,正是自己多時不見的父親——公孫楷,他官至戍邊大將軍,幾乎位極人臣,享儘榮華富貴。隻可惜近些年來邊關都不太安寧,公孫楷作為一名驍勇善戰戍邊將軍自然是忙得脫不開身。自從自己懂事以來,就很少見到這位被彆人津津樂道的父親,對於父親的記憶大多是從街頭巷尾的傳言以及母親略帶些無奈的敘述之中一點點拚湊起來的,那個既有著詩人才子的才氣溫情又有著武道戰神般的勇猛武力的男人,像是天上炙熱的太陽,光芒四射,卻又可望而不可及。
上一次見麵時的情形,已經模糊在記憶裡了。
“來,玉兒。”公孫楷的聲音有些粗獷,帶著些許狂野。
曾無數次的想象過自己見到父親時的景象,可真見到了,公孫玉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好久才訕訕的答道:“爹爹。”
公孫楷大聲笑了起來,抱起剛滿十歲的兒子,硬硬的胡渣硌得公孫玉的小臉陣陣刺痛。
“多時不見,就重了那麼許多,爹爹快要抱不動你了。”
“不,爹爹是大英雄,一定抱得動的。”公孫玉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公孫楷哈哈大笑,抱著公孫玉回內堂去了。
那一天,公孫玉過得前所未有的開心,雖然坊間多有傳說,可自己的父親卻沒有傳說中的粗俗,也沒有擺長輩的架子,而是像個大孩子一樣換上了平民的衣服將自己頂在脖子上就這麼逛街去了。長安是當時的都城,集市上商品玲琅滿目,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稀奇玩意,看得公孫玉眼睛都有些眩暈了。
一天的遊玩下來,公孫玉有些勞累了。公孫楷找了家酒樓,點好了菜飯,看著公孫玉狼吞虎咽,自己卻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吃著菜肴,酒卻喝得很凶,不一會兒一個大酒壇已經空了。
公孫玉瞪著小眼睛看著父親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自己並沒嘗過的酒,小臉上滿是好奇。
公孫楷笑了笑,舉起酒杯:“這個現在還不行,等玉兒長大了咱爺倆再來一起喝,好嗎?”
公孫玉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公孫楷又是一陣大笑,傷痕累累的大手摩挲著兒子的腦袋,目光中卻閃過一絲淒涼。
“玉兒以後想做什麼呢?”喝了足足一壇酒,公孫楷也有些醉意了,他微笑著問自己的兒子。
公孫玉放下筷子,認真地答道:“我要像爹爹一樣做一個大將軍,領兵打仗,做一個最勇敢的人。”
公孫楷點點頭,“好,有誌氣。那,你知道作為一個統帥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公孫玉搖搖小腦袋,滿是期待的看著父親。
公孫楷笑了笑,正想進一步解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玉兒,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剛才的問題你來找出答案,若是在為父離開京城之前找到,那為父便送你一樣東西;若是找不出來,那可要受到懲罰,你將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見不到為父,怎麼樣?”
公孫玉用力的點點頭,能夠和久未謀麵的父親玩這樣一個遊戲,對於一個剛滿十歲的小孩子來說自然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他想都沒想便答應了下來。
公孫楷這次是奉詔回京述職,說是述職,其實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賦閒罷了,遠離了兵權,又有家眷為質,讓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被架空起來,這樣那些當權之人方能睡得著覺。
如果解決得好,大概隻有三天的時間可供公孫玉利用;如果解決的不好,那麼這些日子就是自己與兒子相處的最後時光了。公孫楷一邊喝著酒一邊在心底默默的思考著,前途之迷茫是他生平僅見,他寧願在戰場上與敵人浴血廝殺,也不願回到京師麵對官場的爾虞我詐。
公孫玉破天荒的沒有隨著幾個平時的朋友外出玩耍,而是來到了書房中靜靜的讀書,想要從浩如煙海的書籍中找到問題的答案。
點亮油燈,備好點心,一本一本的翻看著書架上的書籍,書架上擺放著的大多是曆代兵法大家寫下的兵書,也有一些公孫楷自己記錄下的用兵心得。十歲的公孫玉一本一本廢寢忘食的讀著兵書。書大多艱深晦澀,公孫玉讀得十分辛苦,可卻沒有放棄的念頭,多年來的刻苦鍛煉已經讓他的心智堅愈金鐵。越是困難的事情,卻會激發他的鬥誌,迎難而上才是他的本色。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了,公孫玉沒有踏出書房一步,他似乎忘記了時間,兵書已經被看了大半,燭台上也積滿了厚厚的蠟油。
邊疆處又生動亂,六百裡加急塘報一封接著一封傳來,朝中又無可調之將,掌權者不得以又將兵權還到公孫楷手中,這天公孫楷接到命令,朝廷令其即刻動身返回邊疆,主持戰事,以免被敵軍攻破城關。
皇命在即,刻不容緩,無人能夠逆轉。縱使不願,在禦派的監軍的催促下,公孫楷也隻有點起兵馬糧草,踏上旅程,就連再見家人一麵的時間也不曾有。
邊關吃緊,作為軍人,於公於私自己也無法退避。
離開那天,天降大雨,地麵積水三尺,足足一日。公孫楷再看了一眼黝黑的城牆,虎目含淚,似乎想要在這一眼之中將所有留戀的地方儘數收入眼底,這裡雖漸漸變得陌生,可是,畢竟有著屬於自己的家,有著溫柔賢惠的妻子還有聰慧靈敏的兒子。多看一眼吧,將一切都裝進自己的心裡,戰場凶險,一旦踏足其上無人能知下一刻自己能否活著回來,所以,沒有見麵,或許也是一種幸運也說不定。
公孫楷堅如鐵石的心也開始痛了,沉吟半晌,他從懷裡掏出一件事物,抬手招來自己的一名親兵,鄭重的遞給他,“帶到將軍府裡,親手交給夫人,讓她在合適的時候交給玉兒,也算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給他的一件禮物吧!”
“為何您不親自交給他呢?”親兵不解的問道。
望著有自己一手提拔到親兵隊長位置的舊部,公孫楷不禁有些想要流淚的衝動,“匆匆離去,前路迷茫,還是不見為好,以免徒增哀傷。”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順便給夫人也捎去一句話,就說我公孫楷對不起她,若是能活著回來定會以餘生補償她;若是此生無望,那就來生再報吧!”
說罷,公孫楷一夾胯下戰馬,猛地衝了出去,滴滴淚水散落在風中,堅強的虎將,最終,還是,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三天過去了,公孫玉終於看完了所有的兵書戰策,小小的腦袋裡裝滿了行軍打仗的知識,對於三天前父親給自己的問題也已經了然於心,不顧幾天來廢寢忘食研讀書籍的辛勞,公孫玉一出書房便到處尋找著父親的蹤跡,想要將自己精心準備的答案告訴父親,更準備好好的享受來自父親的慈愛誇獎。
當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間,卻發現僅僅見了一麵父親,已經,不告而彆了。
坐在大堂的門檻上,公孫玉蜷縮著小小的身體,三天來所有的疲勞都湧上心頭,從未感覺到會如此的勞累,身體勞累,心也很累,眼淚不停地從快要睜不開的眼睛裡流淌出來,將本就有些汙穢的臉頰弄得一塌糊塗。
腳步聲傳來,一雙手臂將自己抱起,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溫暖感覺,是母親。
“孩子,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溫柔的聲音,有著一種寧定心靈的魔力。
公孫玉像是被觸碰到心裡最深處最最柔軟的神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淚水奔湧而出,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禮數,在這一刻完全崩潰,化為烏有,從小缺少父愛的公孫玉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更像是一個小孩子,有血有肉完完全全的小孩子。
一直有些風霜痕跡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公孫玉,似乎想要抹平他心裡的傷痕,“孩子,你也彆太責怪於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寧可彆人負他也絕不先負於人。十多年來,娘都忍下去了,害怕剩下的時日嗎?彆擔心,當邊關戰事平定下來,爹爹就會從邊關回來了,那時他就不會再走了,他答應我,等他回來就向聖上請辭,我們一家人就可以一起搬到鄉下去,過一過閒雲野鶴的悠閒生活了。”
“真的嗎?”公孫玉止住哭聲,朦朧的淚眼望著母親日漸清減的麵容。
“嗯,就怕那時玉兒吃不了苦,整天鬨著要回京城。”
“不,玉兒能吃苦,隻要能和爹爹娘親在一起,吃多少苦玉兒都不怕。”公孫玉堅定的說。
夫人微笑著點點頭,抱著公孫玉走進後堂,讓他自個兒去休息了。望著公孫玉熟睡的麵容,夫人不禁輕聲歎息,良久,她從懷裡掏出一麵玉佩輕輕放在公孫玉的枕邊,起身離開了。
時過境遷,許許多多的故事都消散在了風中,連同許多曾經光芒四射的人。能夠留下來的,也許就剩下處事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吧!
公孫玉摸著掛在腰間的玉佩的玉佩,在心裡暗暗感慨道。
已記不清當父親戰死沙場的噩耗傳來之時,母親哀痛欲絕的樣子,更已記不清那時家裡一片樹倒猢猻散的狼狽相,母親的許諾還在耳邊環繞,卻不想等來的竟是這樣的結局。公孫玉卻沒有再流下一滴淚,自己的淚水似乎在父親離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流儘了,心裡的某些地方也變得堅硬起來,看人的目光裡也少了些許懵懂和天真,多了幾分令人膽寒的冷酷。
往事劃過心空,公孫玉不勝唏噓,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事情都已經在記憶裡漸漸模糊,可是當時的疼痛卻依舊那麼清晰,幾乎不能觸碰,一碰就會痛徹心肺。
玉佩是用上好的藍田玉精心雕成的,算是自己的父親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件禮物,出手生溫,像是父親慈愛的撫摸,正麵調著一個“定”字,反麵雕著一個“奇”字,這既是父親的禮物,也是父親給出的答案,為將者於兵臨城下之際,自當心如止水穩若泰山,穩固心神乃至穩固軍心,然後方能派出奇兵出奇製勝。
兵臨城下?與當下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啊。公孫玉輕輕歎息,不想在這樣一個情景下回會想起自己的前塵往事,可真不像是平時的自己啊,看來在這樣一個情境裡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不少呢。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是否想起了在京師的夢中情人?”一個聲音打斷了公孫玉的回憶,很熟悉,正是已經完成了布置的李遠。
“沒有,哪來的什麼夢中情人,隻不過是想起一些陳年舊事罷了。”公孫玉有些哀傷的說道。
“想不到在公子哥們裡以冷酷出名的公孫公子也會多愁善感啊,看來這次還是來對了,能夠看到公孫公子那麼精彩的不為人知的一麵,就算是經曆再多的磨難也值得了。”李遠笑嘻嘻的說道。
李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京師裡就是這樣,喜歡惡作劇,喜歡跟在彆人後麵捉弄彆人,就算是所有的人都在排擠他他也毫不動怒,一直笑嘻嘻的,仿佛那些消極的東西完全不屬於他似的,這倒讓他在那群人裡麵得了個“笑麵佛”的稱號。公孫玉倒是不排斥他,他隱隱感覺到這個成天笑嘻嘻的李遠和自己很可能是同一類人。
那麼,他的心裡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傷心往事呢?他的笑臉下麵究竟又隱藏著什麼樣的傷痛呢?
“誰沒有心事呢?先彆說我,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全無心事吧!”公孫玉淡淡的說道,“每個人都有一算屬於自己的往事,在何時或者不合適的時候拿出來看看也很正常,你不也是嗎?”
李遠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痛的哀傷,“有又如何,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何必再去提及呢。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還是青蓮居士的詩句寫得好,連明天都無法確定的我們何苦為了那些過去的事情上經費神呢?麵對現實吧,長官。”
李遠拍了拍公孫玉的肩膀,語氣裡滿是滄桑。
“真的,過去了嗎?”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