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真他媽疼!”
桓睿坐在破舊的板凳上,上半身赤裸著,伸直左臂在給王全處理傷口。在被冷水浸泡過以後,桓睿身上被燙傷部分的痛楚降低了很多,緊接著王全就在幫桓睿擦藥。在這過程中,桓睿也基本上將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告知了王全,但是王全並沒有桓睿想象中那麼驚訝。交流間,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
“剛才少爺在的時候看你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你真的睡著了。”藥都抹好後,王全收拾著藥箱——裡麵也就一些紗布、消毒藥水以及藥膏而已。
桓睿無奈地笑笑:“拜托,當時我身上疼得像火燒一樣,怎麼可能睡得著?”
“那你還在少爺麵前那麼嘴硬……”
“我就是想離開這裡。”
“離開……”王全忽然停下了手頭收拾的動作,抬頭望了望旭日升陽,“我用了七年,也沒能離開這裡。”
桓睿心中一動,想開口,卻又在猶豫——他自己對於王全的過去還是有一定好奇心的,可是對於基本上已經失去了一條腿的王全來說,如果再牽起他的傷心事,便是很失禮的行為了。
看著這個已經習慣用右腳邁出之後再拖著左腳前進的行進方式的大叔,桓睿的心中不知帶為何竟然有一絲酸楚的感覺。如果可以的話,桓睿真的很想帶著王全一起離開——離開這殘忍的城市,去一個真正適合他們這種渺小的人生活的地方。
“七年前……”桓睿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出去,但隨即又閉上了嘴——打聽彆人的隱私一向是他最討厭的行徑,但不知為何竟然沒有控製住自己。
“七年前?”王全回過頭看著桓睿笑了笑,“想要知道麼?”
桓睿完全沒料到王全會這麼一問,所以便點點頭,示意自己想要知道。
“唉……”王全在床沿做了下來,將左腿伸直,“七年前,我參加了老爺的賭局。”
“老爺?賭局?”桓睿喃喃,但是潛意識中又很容易將現在發生的事情聯係在一起。
“你現在參加的這個遊戲其實從很早以前就有了,那時候少爺的父親老爺還在,他是一直參加那個賭局的,也因為獨具一格的眼光壓中了不少贏下遊戲的玩家,從而贏了不少錢。”王全仰著頭,半睜著眼,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而我,就是那些玩家的其中一個,就跟現在的你一樣。”
桓睿發誓,一開始看見這個大叔的時候完全無法將他和這個殘酷得沒有一點人性的遊戲聯係在一起,可是當王全如此說出口的時候,他已經不得不信了。
——那種懊悔、無奈、恐懼加上一絲憎恨的表情,隻有親身經曆過這種遊戲並且最終逃出生天的人才能擁有。
不知是不是經曆了這非人參加的遊戲,桓睿隻覺得自己看人的判斷力進步了不少,他能夠感覺到,王全此時的心裡是糾結和痛苦的,如同被遺忘許久的回憶所糾纏,無法掙脫。
“七年前我參加第一輪遊戲,內容是在布滿炸藥的區域中根據一定的提示和線索找到正確的路線並且穿過去。”王全的目光在閃爍著,“就在我快要成功的時候,被同方的隊友背叛,最終踩到了炸藥,引起了整片區域的連鎖爆炸。”
“爆炸?”很顯然,桓睿顯得不可置信。
王全點點頭,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回憶畫麵:“炸藥的劑量不多,但還是死了好些人。但是更多的就是像我這樣,成了半殘廢。”他慢慢撫摸著伸直的左腿,即使左腿上一點都沒有被撫摸的感覺傳來。
桓睿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在和痛苦回憶苦苦糾纏的王全又深深陷入其中,“後來,老爺還是贏了不少錢,因為他壓了不止一個人。但是一開始也是他雇我的,所以在我出事之後也幫我安頓了一下,可是這條腿,也算是廢了。而且那時候我無處可去,老爺就暫時給我安排了這個地方過渡一下。但是沒想到……”
“老爺把你耍了?”桓睿幾乎能夠從王全身上預測到即將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
可是王全卻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了下去:“沒想到的是,老爺死了。”
“死了?!”桓睿一驚,如同心頭一下子被潑了一盆冷水。
王全肯定地點點頭,表示桓睿並沒有聽錯一個字,繼續回憶道:“老爺敗在了最後一場‘鬼牌遊戲’中。”
“輸了?”桓睿沉吟著,複又問道,“可是,怎麼會死呢?”
“‘鬼牌遊戲’有個很奇怪的規矩,那就是參加的四個人中,最終決出結果的第二名玩家,要舉槍自儘。”王全緩緩說道,“而那一次,老爺差最後一點點就擊敗了賭神鄭樑,成為了第二名,無奈,不僅輸掉了自己大部分家產,還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命。”
“天哪……”桓睿不敢相信,少爺要他參加的最後一輪遊戲,竟然是有可能要送命的——其實之前參加的兩場遊戲中,每一場都有足夠的危險讓他自己送命。
“那時候少爺還年輕,無奈之下繼承了家業。但是他已經把我這個老廢物給忘了,所以我就一直留在了這裡,哪裡都不去,”王全摸著自己的瘸腿,微微歎息,“況且,我也哪裡都去不了。”
“全叔……”桓睿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已經勾起了王全對於痛苦經曆的回憶,讓他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兩人之間一下子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相對無言。
太陽漸漸高升,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王全深深歎了口氣,道:“你已經很累了,快睡吧,天都亮了。等你醒了我弄點東西一起吃,這兩天把你的身體養養好,不管以後怎麼樣,我可不想看你在我這裡被弄得有多慘。”
桓睿也覺得有點尷尬,隻得點點頭,乖乖躺到床上閉上眼睛。
陽光光終於升起,閉上眼睛之後,昨晚的一切,關於火焰牢籠的一切曆曆在目,就跟做夢一樣——殘忍得那麼不真實,卻又真實得那麼殘忍。
* * * * *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少爺又來找了桓睿。
——帶著那約定好的一百萬。
“你終於把錢帶過來了。”從少爺方仕歌的手中接過沉甸甸的手提袋,桓睿覺得心中的那塊石頭終於落地了,“可把我給等壞了。”
兩個人並未在屋子裡交談,而是在繁星滿天的夜空下。不知道為何,少爺好像不太願意進到裡麵去,不知是不是出於豪門子弟的優越感。而且這一次,連阿文也不在。
“僅僅也就三百萬,夠麼?”少爺看著桓睿,桓睿看著袋子裡的鈔票。
“知足常樂。”桓睿笑笑,經曆了那麼多,最終能夠拿到這些錢,讓他很滿意。現在的他隻想回家,回到原本窮苦的家鄉。
在一個窮地方,三百萬是足夠生活一輩子的。經曆了這麼多苦難,桓睿覺得沒有什麼能比平平安安地生活一輩子來得強。他不想再參加什麼鬼牌遊戲,也不想用性命去博得更多的金錢。身上的一道道傷口一直在用痛楚提醒著他——沒有什麼比好好活著更重要了。
“前兩輪我也為你掙了很多的錢,差不多了。”桓睿知道方仕歌其實不願意讓自己走,於是便婉言拒絕著方仕歌接下來即將說出卻一直沒有說出口的邀請以及條件,“我不想在最後的關頭,在牌桌上舉槍自儘。”
方仕歌怔了怔,瞳孔皺縮,原本一肚子準備好的台詞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
“瘸子全跟你說的?”方仕歌怔怔問著。
“是誰說的都不重要了。”桓睿看著少爺,“我一開始就已經打定主意離開這裡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方仕歌還保留著最後一絲希望。
隻見桓睿微微搖頭,卻沒有說什麼。隻是從眼神中看出來,那樣的決定,已經不可能被改變了。
方仕歌一下子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隻是長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隻有我一個人去參加了。”難得的,看見少爺從前胸口袋中取出了一包煙和一個火機,火光在夜空下搖擺著,點燃了煙頭。
少爺深深地吸了一口,緊接著緩緩吐出一陣煙霧,仿佛那陣煙霧將他體內的迷茫也一同帶了出來。
“我相信你會贏的。”不知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敷衍,桓睿對方仕歌如此說道,“你是個很聰明的人。”
“謝謝你。可是我要麵對的是賭神鄭樑,”方仕歌頓了一頓,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等自己冷靜下來才繼續說道,“七年前讓我父親在牌桌上舉槍自儘的男人。”
“即使那樣,我也認為你一定會贏。”桓睿看了看少爺,又看了看夜空,“毫無壓力的勝利,豈不是很無聊麼。”
“說的也是。”方仕歌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桓睿的意思,隻是笑笑,卻不多說什麼。
“決定什麼時候走了麼?”沉默半晌,方仕歌將吸了一半的煙頭扔在了地上,踩滅。
桓睿的回答也很堅定,並且,無可置疑:“現在。”
“好。”少爺也是尷尬地笑笑,一下子無言,“那……一路順風。”
“謝謝。”桓睿也同樣回以謝意。
這樣的道彆雖然不算美好,可是在桓睿的人生中卻宣告著,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已經過去,從現在開始,他不僅是自由的,並且還是能夠擁有美好生活的。
他擁有了三百萬——足以改變人生的資金。
方仕歌此時已經坐上了車,不知為何還沒有啟動引擎,隻是坐在駕駛席上看著天空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對此桓睿卻無能為力,他向少爺稍稍點頭示意,最後默默轉身,回到屋子裡想跟王全作最後的道彆。
——畢竟在這麼一段時間裡,唯一照顧過桓睿的,隻有王全一個人了。
忽然“砰”的一聲,一聲巨響炸雷般轟進了桓睿的耳中,讓桓睿一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在外麵的少爺似乎也聽見了這麼一聲巨響,趕忙從車上下來了,徑直就往裡麵跑。
此時就王全一個人在屋子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桓睿像是預料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丟下手中裝有的一百萬現金的手提袋,慌忙往屋子裡麵衝了進去。一進門他整個人就驚呆了,王全倒在地上死死抱住一個人,把他壓在身下以製止對方的行動,但是自己的右腿上已經在汩汩地流著鮮血,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全身也因劇痛而在不停地抽搐。
“砰!砰!砰!”
又是三聲巨響!
王全不動了,胸腹間連由呼吸產生的微弱起伏都沒有。
桓睿這時才看清,由王全身下好不容易爬出來的男子有著很高的個頭,穿著格子襯衫,國字臉,嘴唇上有著稀疏的胡茬,寬大的手掌中赫然亮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王全身下已經有鮮血蔓延出來,將地麵都染成了血紅色,淒豔恐怖。原本還是活著好好的活人,現在一下子就已經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桓睿完全無法想象,上天竟然會跟他開這樣的玩笑。
高個子男子看見桓睿衝進來之後不僅沒有立刻逃跑,反而用槍口指著桓睿,食指緩緩用力,感覺扳機立刻就要被他扣下去。
“喂!”猛然間,少爺方仕歌也衝了進來,大聲呼喝桓睿,也將高個子男子嚇了一跳。趁對方稍稍走神的時候,方仕歌猛然一拳將高個子男子打倒在地,並且趁著這個空隙將對方手中的手槍一腳踹了下來。
“混蛋愣在那裡乾嘛快來幫我啊!”方仕歌大吼著,將桓睿不知所措的意識重新喚回了危險的現場之中。
桓睿似乎是一下子回複了神誌,走上前撿起了那把槍。
“誰讓你乾的!”方仕歌壓著對方,即使對方在死死掙紮,卻也掙脫不開方仕歌的壓製。
“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鄭老板說我不乾就要抓我老婆去賣,我也是被逼的……”高個子男子語無倫次地說著,可是其中“鄭老板”卻被方仕歌聽在了耳中。
“鄭老板?”方仕歌繼續問,“是不是賭神鄭樑?”
“是……”高個子男子剛剛開口,又是“砰”的一聲響。
這一下,就連方仕歌一身白色的西裝也被濺滿了溫熱的鮮血。
方仕歌驚呆了。
被他死死壓在身下動彈不得的高個子男人長大著嘴,眼珠突出,似是不敢相信這樣的變化,鮮血由他胸前流出來,染紅了前襟,也染紅了少爺的西裝。
“砰!”
又是一聲槍響,就算是方仕歌也嚇得往旁邊爬了好遠,他的臉上被濺滿了高個子男人的鮮血,看起來尤為猙獰,但是更加猙獰的,卻是桓睿的眼神。
桓睿冷著臉,又開了一槍,擊中了高個子男子的腹部後,在他的身上又開了一個洞。
“……喂……”這是方仕歌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於桓睿那雙空洞卻又充滿嗜殺意味的眼神。剛才自己和高個子男子貼得那麼進桓睿竟然也敢開槍,隻要他手稍微再抖那麼一點,可能連自己也要變成這次襲擊的犧牲品。
“桓睿你瘋了麼?”方仕歌的聲音有點顫抖,就連質問也變了味道。
“啪……啪……啪……”
彈夾裡麵的子彈打完了,可桓睿還是機械式地扣動著扳機,仿佛在他的腦海中,這個害死王全的凶手應該被打成馬蜂窩才對。
“夠了。”方仕歌緩緩站起來,可是他的忒還有點發抖,竟然連最正常的走路都收到了這種死亡般恐懼的影響。
桓睿絲毫都沒有理會方仕歌,隻是依舊將槍口對準高個子男子的屍體,一下下地扣動著扳機——即使彈夾裡的子彈已經被打光了。
“夠了。”方仕歌艱難地走了過去,他渾身是血,耳朵還在嗡嗡鳴震,恐懼的感覺已經讓他失去了一部分敏感的知覺。他很害怕,害怕剛才桓睿到底有沒有喪心病狂地在他自己身上開一個洞。
桓睿沒有反應。
方仕歌隻好握住桓睿的手,用力把槍從桓睿的手中搶了過來,再次說道:“夠了!”
失去了手中的槍,桓睿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量,跪倒在地上,怔怔地看著王全的屍體。
“全叔……”桓睿的視覺已經開始模糊。這段日子以來,麵臨手掌差點被硫酸腐蝕掉的時候,他沒有哭;麵臨差點被人推下火海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哭,可是當他看見眼前的這個老人無力地躺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時,眼淚卻不自禁地落了下來,一滴一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這段時間裡這個唯一照顧過自己的人,一個渺小卻善良的瘸子,再也不能睜開眼晴給滿身是傷的桓睿上藥,也不能再陪他吃火鍋喝啤酒了。
血液蔓延開來,染紅了桓睿那雙跪倒的腿。
那一夜,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