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紫薔的自述:
記得有人說過,如果兩個人心裡有什麼好不了的傷疤,那麼這兩個人最好永遠也不要在一起,因為,在一起就是一種提醒,好不容易愈合的傷一次次結痂,又一次次被人揭開是一件特彆可怕的事情,疼痛感會讓人暴躁,最後,再深的感情也沒有了流動的耐心。我是相信這句話的,也一直覺得我和尉遲庭的那些故事就是那樣的傷疤,沒有了好的可能。
二十多年前的江心鎮,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叫唐玲,是我的媽媽,在嫁給爸爸之前,她是小鎮的明珠,在鎮上的學校教書,氣質聰慧,有多少優秀的男孩鼓足了勇氣跟她表白,遭到了拒絕,最終卻嫁給了我爸爸。爸爸是小鎮上出了名的混混,小孩子看到他都會害怕,大人們也儘量不招惹他,隻是娶了媽媽以後,性情突然就收斂了很多,在小鎮上開了個小賣部,待人陳懇熱情,大家都說是一物降一物,當初那個小惡霸終於被江心鎮上的一枝花給降服了,雖然有很多人看著眼紅,老一輩人倒也願意見到一個改邪歸正的後輩。
爸爸沒有父母,是個孤兒,外公外婆本來是極為反對這門婚事的,拗不過媽媽的堅持,也隻有答應,婚後,看到爸爸的改變,他們倒也放了心,逐漸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對待爸爸,所以我們一直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當然這些都是在我記事以前的事情,也是從外公外婆和鎮上其他人嘴裡得知的。
十歲以前,我的生活和所有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一樣,沒有任何波浪,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幾乎有求必應,我擁有的一切都是當時小鎮上其他女孩羨慕的。也許也是這個原因,並沒有什麼小女孩願意跟我玩。我也不在乎,那時上學,課間休息的時間,其他女孩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跳繩,踢毽子,我就坐在教室裡看我的故事書,放學以後,跟我最好的夥伴,高我兩個年級的尉遲庭一起回家,路上他會帶著我在小河邊釣龍蝦,在板栗林裡摘板栗。。。。。。那樣的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一起的往往還有其他男孩子,但我總能玩得很儘興。
現在回想起來,十歲以前的人生,我就是分裂的,上學放學的我截然不同,我那時候是把自己當做男孩子的。
十歲那年,爸爸的性情又大變,雖然待我還是儘量溫柔,但我不止一次聽到他和媽媽的激烈爭吵。我承認那時候自己特彆害怕,我不再願意睡在自己的房間,夜晚一到,我就會窩在外婆身邊。我聽到外公外婆歎氣的時候越來越多,每次相勸,又不知怎麼做。
我一直是個敏感的人,對於爸爸媽媽的一切爭吵,我不發一言,隻在角落拚湊他們嘴裡的一言一語,漸漸小鎮上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從他們的議論聲裡我又得到了一些線索,一切導火索都源於一個人,尉遲庭的爸爸,尉遲忠。媽媽其實比爸爸大了好幾歲,她嫁給爸爸的時候已經25歲了,爸爸不過二十出頭,在她十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個彼此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尉遲庭的爸爸。後來尉遲忠為了賺大錢,跟著彆人據說是去做大生意了,臨走時讓媽媽等他,後來便杳無音信。或許媽媽當年對所有求愛者的決絕都源於這個等字吧。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因為愛才嫁給爸爸的,但在我心裡,爸爸雖然不優秀,卻真正是個帥氣優秀的男人,曾經的惡霸在和媽媽極力爭吵的時候也沒有動過一次手,他隻是懷疑,隻是介意自己一心為之改變的女人為什麼在兩人的女兒都十歲了的時候,還要選擇背叛。
按照小鎮上流行的說法,媽媽之所以會在那一年突然堅持要嫁給小混混丁建,不過是因為尉遲庭,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是尉遲忠連夜送回來給自己父母的,拜托他們照顧的,因為尉遲忠那時候已經跟妻子生過一個男孩了,實在照顧不過來第二個。也是那一年,媽媽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人已經結婚生子。
媽媽那時候甚至有了輕生意識,幸而被鎮上的人發現了。從那以後,追求媽媽的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誰也不願意娶一顆心裡死心塌地裝著彆人的明珠。隻有爸爸癡心不改,在最絕望的時候,媽媽選擇了爸爸。
當時鎮上的人時不看好這份婚姻的,但看著爸爸的改變,媽媽的賢良溫婉,倆人生活過的和諧美滿也就漸漸把那些往事給塗抹了,我一直相信,爸爸和媽媽之間是有愛的。
外公外婆家和尉遲庭的爺爺奶奶家就住在對麵,原本他爺爺奶奶覺得對不起我媽媽,也不怎麼跟我們家人來往,後來生了我,我總願意和尉遲庭玩在一起,尉遲忠和老婆幾乎也不回鎮子,偶爾兩個老人會帶著尉遲庭到縣城去見他的爸爸媽媽。時間久了,過去的恩恩怨怨也就淡了。
爸爸媽媽的爭吵源於一個擁抱,一天晚上,爸爸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樹下相擁的媽媽和尉遲忠。。。。。。
我們家裡的平靜也止於了那個擁抱。
爭吵過後,爸爸依舊去照看自己的小賣部,隻是晚上回來的越來越晚,有時候就睡在小賣部,慢慢染上了酗酒的習慣。我記得很深,媽媽為自己辯解過,可對於爸爸來說,怎麼也抵不過自己親眼看見的傷痛,他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媽媽,才努力做好,可努力了十多年,也不過如此,他的心灰了。
在那樣的環境裡,災難總是比較容易來的,爸爸一次酒喝多了,不幸被車撞了,從此失去了自理的能力。
那段時間,家裡出奇的安靜,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被什麼定格了一樣,隻有媽媽在伺候爸爸的時候會努力擠出幾朵笑容,想逗爸爸開心,可爸爸終於沒有綻開過一個笑臉。
有一天,媽媽突然推回來一個輪椅,說是讓爸爸可以坐上去出去走走,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出去,的確希望看看外麵的世界,那是爸爸出事後唯一一次聽任媽媽的話,坐上了輪椅。我跟在媽媽的後麵,看著她推著爸爸走到院子裡,走到馬路上。恰好這時候,尉遲庭從自家的小院裡出來,爸爸出事後,為了不惹他傷心,外公外婆特意囑咐我,不要跟尉遲庭玩了,我們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麵了。他看到我很高興,我也很高興,但沒敢表露,他又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說了一句話,媽媽推輪椅的動作就停止了,爸爸冷冷的說了一句“回家”——尉遲庭說:“阿姨,這樣的椅子跟我爸爸昨天晚上帶回來得一樣,不過今天早上他又帶走了!”
從那以後,爸爸再也不說坐輪椅的事情了,整天睡在床上,有時候,我推門進去,會看到滿臉淚水的他,他總是極力掩飾,轉而問我學習怎麼樣了?
大約半年以後,媽媽告訴爸爸,自己湊足了錢,可以帶他到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爸爸問她,錢是哪裡來的,媽媽說是自己攢的,可那些錢是我們這樣的家庭怎麼也掙不到的,在爸爸的逼問下,媽媽說是問尉遲忠借得。爸爸就不再說話了,沒說檢查,也不說不檢查。
第二天,爸爸突然好像來了興致的一樣,要坐一下上回的輪椅,家裡人都以為他想通了,也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願意到醫院好好檢查一遍了。幾個人一通折騰把爸爸搬到了輪椅上。爸爸堅持要自己推出去走走,媽媽要跟著,他不讓,又不放心,隻好讓我跟著。一路上,熟識的人都過來噓寒問暖,大多有惋惜之情,爸爸也不答應,隻是點頭就往前推著輪椅。出了大馬路,爸爸讓我給他在小賣部買一包瓜子,我們兩個人吃,我不作他想,就樂顛顛地跑去了,可回來的時候,爸爸卻不見了。我到處喊,嗓子都啞了,我哭喊著跑回家,出來的時候,家裡人一再提醒我要看好爸爸的,我害怕極了。我記得那是媽媽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一個響亮的巴掌,幾乎把我的眼淚都打回去了。
一家人跟瘋了一樣的到處找,鎮上的好多人也出來幫忙找,終於在鎮旁的大湖邊看到了爸爸的輪椅,隻有輪椅,歪倒著,我看到有人下去打撈,再一次看到爸爸的場景,是我一輩子也不願意回憶的,因為從此愛我的人,便少了一個。
媽媽發了瘋似的摟著爸爸,大家過去拉,她哭喊著,掙紮著,衝到那個歪倒的輪椅旁,狠狠地將輪椅推進了湖裡,消失不見,
從那以後,媽媽變得沉默,讓我不敢接近,隨後的幾年時間裡,外公外婆也因為身體的原因離開了我們。本來我跟媽媽應該是相依為命的關係,可總是親密不起來,有些故事就不是那麼容易就放開的。
我剛上初中那年,尉遲庭讀初三,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就已經很寡淡了,從媽媽的眼神裡,我讀出來,她希望我離他們家的人遠一點,偶爾他爺爺奶奶給我拿什麼吃的,我也總是拒絕。上學的時候,總要經過同一條路,他跟我說話,我先是不答,後來慢慢就被他的話題帶動了,雖不跟他像小時候那樣到處胡鬨,但關係也算融洽。
他讀高中以後,就被父母接到市裡了,聽說他們家開了個很大的公司,他的媽媽希望他能夠跟他們住在一起,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媽媽和哥哥,但我特彆羨慕尉遲庭,至少他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放假的時候,尉遲庭會回到爺爺奶奶家,總給我帶些學習資料小玩意兒什麼的,媽媽雖然不喜歡,也不明言製止,我也樂於接受他帶回的小禮物。
我一生最害怕的東西就是思維的突然打開,也許隻是一個夢,也許隻是回憶起了過往的某一個片段,你就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事情,而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之巨大,讓你想明白的那一刻猶如五雷轟頂,突然什麼都靜止了:尉遲庭的那句“這樣的椅子跟我爸爸昨天晚上帶回來得一樣”,媽媽惡狠狠推到椅子的樣子,在我初三的那年暑假,突然就紮進了我的腦子裡了。我猛然明白,媽媽恨尉遲家的原因不是因為尉遲忠,而是因為尉遲庭的一句話,讓爸爸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也引起了他更多的疑心,從而導致了後麵更深的悲劇。於是,我也恨起了尉遲庭,心裡突然就多了一個沒有辦法原諒的人。
他送到家裡的東西,我總是扔掉,或是趁他們家沒人的時候,放在院門口。他回來的時候,我幾乎不出門,我不跟他說話,他說在有趣的事情我也不理睬,他問我怎麼了,我隻是狠狠的瞪他一眼,從此,我認定,對於爸爸的事情,他算得上半個凶手,我應該恨他。
上高中以後,我在縣城住校,有一次收到一個包裹,上麵寫著:紫薔妹妹收,哥:庭。當時,老師們對於學生早戀的事情會特彆避諱,所以對於每個學生的包裹,老師都會叫學生到辦公室當麵驗收。我看過那個包裹後,就跟老師說:“老師,這個人的東西我不要的,他也不是我哥哥,也不知道寄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不拆了,也不要了!以後他寄得東西,老師都不用跟我說了,會影響我的心情!”老師被我說的莫名其妙,終於把包裹拿起了幾下,又放下了。果然,從那以後,沒有了包裹的信息。
這樣尷尬的關係一直到我上大學,跟媽媽的關係也總是疏遠的,我索性就報了一個特彆遙遠的學校,學了學前教育專業,我想以後隻和小孩子打交道,就不用觸碰大人們那麼疼痛的世界了。
那時候,以前江心鎮的一個叫蔣涵的女孩跟我報了一個學校。有一天,我剛從圖書館回宿舍,就見蔣涵和尉遲庭在宿舍樓前的大樹下說話,心裡驚了一下,我知道尉遲庭的學校所在的省離我們那很遠。我本想悄悄走過去的,可不幸被他們看到了。我還是恨尉遲庭的,可當著蔣涵的麵我不想表露出來,我不想江心鎮上的任何一個人在我的表情裡找到過去的影子。我心裡極不耐煩的和他們一起吃了飯,逛了校園。一回到宿舍,就把自己的那支手機給關了機,第二天蔣涵說尉遲庭約我們一塊去爬山,我推說有家教,沒去。我找了各種理由拒絕見到尉遲庭,直到他離開。
上大二的時候,媽媽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把家裡的房子賣了,想要過來陪我,當時我很詫異,因為我們母女的關係已經疏遠了很久,我沒想到她會想要來陪我,放棄她的學校工作。
媽媽到學校的那一天,行李很簡單,請宿舍的同學吃了一頓飯,我倆在旅館住了一夜。後來媽媽用家裡賣房子的錢在學校旁邊租了一個門麵,竟賣起了糕點。不知道為什麼,在常人心目裡,做老師總歸是比賣糕點體麵輕鬆的,可在我們母女心裡,這樣的改變卻讓我們更開心,我們的關係也在我偶爾放學以後過去幫幫小忙,陪著說說話中漸漸變得親密了。也是那段時間,我知道了媽媽對我的愛,以及那個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耳光在媽媽心裡的化學反應。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恨媽媽,恨媽媽的背叛,恨媽媽讓我的人生變得不太完整,可所有的恨終究在剪不斷的愛裡釋然了。
可我終究心裡對尉遲庭有芥蒂,所以有了那件事的發生:同樣是蔣涵的帶領,尉遲庭來到了媽媽的店裡,他說,他跟我們一樣,以後要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因為他在這個城市實習的工作敲定了,他說,以後會照顧我和媽媽。。。。。。媽媽隻顧忙著自己的事情,我一直在旁邊聽著,終於冷笑了一聲:“尉遲庭,我們有手有腳,憑什麼需要你照顧?”那一刻,我不想管蔣涵在不在旁邊,也不像管她回家怎麼跟自己的爸爸媽媽描述這一幕,這一幕又是如何在江心鎮大肆地傳播開來的,我隻想發泄,房子賣了,我跟媽媽就已經徹底脫離那個地方了。
“紫薔,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要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如果因為以前的事情,不管什麼,我都道歉!”
“尉遲庭,你怎麼就那麼會裝?你小小年紀就那麼有心機了!現在說不知道了?你要是為了自己心裡能夠痛快一點,說出照顧我們的話,我不稀罕,我就希望你帶著痛苦過一輩子!”我終於爆發了!說完便作勢攆他出去。
“除了我爸爸的原因,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紫薔,你總要把話說清楚!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
在說話間,我的火氣都騰的上來了,我打了他一巴掌,並且順手拿起旁邊的一杯水潑到了他的臉上,那天他是被蔣涵拉走的。我聽到媽媽走過去跟他說了一句話:“孩子,彆逼薔薔了,走吧!”從那以後,他真的沒再出現過。
其實那一巴掌過後,我就有些虛脫了,回到後麵的房間,我哭了很久,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那句話對他來說,隻是無心之舉。我當時心好疼,就好像突然丟掉了什麼似地。
回到今天
一口氣說完自己的事,丁紫薔的心裡好像有顆石頭落了地,蓄積了許久的情緒原來也可以這麼平靜地描述,隻是臉上的一片潮濕提醒自己,這一切真的在自己的生命裡發生過,還有爸爸那張慈愛的臉,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