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盜亦有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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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子禽,舊魯名士。三十餘年前,晉國還未分裂為如今的韓、趙、魏三家,實力強大,曾經因為與魯國有怨,而大舉入侵,魯國傾亡在即,關鍵時刻,展子禽為保本國平民免遭戰火塗炭,毅然孤身求見晉王。

油鑊利斧之前,展子禽毫無畏色,直斥晉王不顧禮義,持強淩弱,不配稱為仁義君主。當時的晉王也是個出色人物,見魯國軍民一心,急切之間不能攻下,又佩服展子禽的名士風範,不但就此撤兵,還將先前占領的城池一並歸還。

展子禽立此大功,卻不願意接受魯王的冊封,隻請求將家鄉柳莊百姓的賦稅儘數免除,魯王不假思索,一口答應。由此,展子禽名揚天下,但他仍舊親身躬耕於田園,為人比之以前更加的謙恭有禮,誌行高潔,被天下儒生尊稱為士子楷模。

如今,魯國雖因為君主無道,已經滅國,國土大半被楚國所占領,其餘入於韓國、齊國,但柳莊卻由於展子禽在的緣故,軍隊到此,從來都是繞路而行,因而從未被戰火侵襲,民眾雖然名義上屬於齊國所管,卻依舊不納賦稅,成了一個真正的小小世外桃源,眾鄉民更是對展子禽感激有加!

今日,正是展子禽五十大壽的日子,眾鄉民一早就已經各自備好果蔬酒肉,聚集而來,為他祝壽。酒席一路從裡屋擺到院子,還是坐不下,後來的索性就從鄰居家搬來台凳,直接坐在了屋前的柳樹下,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展子禽今日特彆高興,居然破例接受眾人敬酒,但他酒量本就不大,幾巡下來,腳步不免有些虛晃,身旁一名虯髯大漢將他牢牢扶住,為他擋酒。大漢意態豪雄,與人連碰裡數十大碗黃酒,仍舊麵不改色,談笑自若。

一名發須俱白的柳莊族老走上前來,手裡平端著兩碗黃酒,一定要與展子禽碰一碗,大漢不由分說接過,隻一口,碗中酒水便已經全數入肚,當時鄉村間用的酒碗開口平底,雖然碗沿較淺,一碗總也裝得二、三兩酒,族老見大漢喝得豪爽,翹起拇指,讚道:“好酒量!”又轉頭問展子禽道:“展先生,這位壯士倒是麵生得很,不知是先生什麼人?”

展子禽平生不說假話,麵露難色,正不知如何回答,旁邊大漢卻已笑道:“有勞老丈過問,我是展先生遠房親戚,一向甚少到此,所以老丈不認識!”

“哦?”族老麵帶微笑,突然一歎,“若是展先生幼弟子趾在此,酒量跟你倒是有一拚,隻是那孩子十七歲便已經離鄉,到現在也十年有餘了……”

話還未說完,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一名白衣男子昂首而入,高聲問道:“展子禽先生可在?”這白衣男子臉色傲慢,說話又無禮,眾人吃驚,一時都靜了下來。

先前正在與那大漢說話的族老心中有氣,問道:“你是什麼人,敢在展先生屋中大呼小叫?展先生名諱又怎麼到你胡亂叫得?”

那白衣男子見眾人眼中滿是慍怒神色,倒是不敢再放肆,神色頗為尷尬。展子禽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說道:“老夫便是展子禽,閣下來此,所為何事?”

白衣男子趕緊上前一步,拱手為禮,才從懷裡掏出一張裝飾著金黃花邊的大紅拜貼來,遞到展子禽手中,虯髯大漢眼角一瞥,隻見拜貼上麵赫然寫著:孔子仲尼嫡係曾孫、孔德文求見!字體雖然端秀,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張狂之意,虯髯大漢低聲笑道:“有個這樣的爺爺很了不起麼?值得如此顯擺!”

展子禽卻是麵帶微笑,收起拜貼,與那白衣男子出了門去,過得一陣,從門外黑漆馬車中將一位衣著古雅留著三縷長須的儒生迎進門來,直入大廳,清出一張桌子,讓在上席,自己坐在主席相陪,又吩咐門下子侄,重擺了一席酒菜送上。想來那儒生,就是孔德文了。

柳莊眾人倒大多聽過昔日魯國第一名士孔仲尼的名號,其人好講仁義,門下弟子三千,名氣之大,比展子禽尤有過之,隻是不知他這曾孫又是什麼來頭,但看見展先生對他這麼客氣,人又生得儒雅,一時倒不好再說什麼,又熱熱鬨鬨地喝起酒來。

那儒生孔德文隻帶了一個門徒進來,餘下一同來的十數人都坐在了門外,自有展家子侄招待。展子禽陪他坐下,又招手讓虯髯大漢過來坐陪,彼此見禮畢,大漢隻說姓柳,仍舊自認是展子禽遠房親戚。

酒過三巡,寒暄一陣,孔德文說了些恭賀客套,話鋒一轉,對展子禽說道:“聽說展先生有一親弟,名叫展子趾,近數年來名聲倒是不小,不知現可在家中?”

展子禽一楞,道:“不錯,不知孔先生為何突然問起他?”

孔德文微微一笑,道:“德文有一言相詢,展先生莫怪!”

“請說!”

“聽說先生親弟還有一個彆號,乃是叫做盜拓,不知可有此事?”

展子禽略一沉吟,還是應道:“是!”

“德文曾經聽先祖說過,為人父者,當要能明詔其子,為人兄長者,當要能教化其弟,此謂之親養親教之理。如今先生清名聞於天下,而親弟居然淪為盜賊,還被人稱為盜拓,以武力禍害天下,甚至聽說其為人也是不堪,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德文竊為先生羞之,子趾如在此,願意為先生代為勸說,若其肯改邪歸正,倒是天下之幸!”孔德文拈須微笑,一臉躊躇滿誌。

虯髯大漢一聽,怒火中燒,這孔德文枉稱名門之後,居然如此傲慢無禮,在這喜慶日子裡當麵奚落展子禽教弟無方,雙眼一睜,忍不住就要站起。展子禽暗暗拉住他手,答道:“有勞先生費心,子趾如今卻是不在家中,而且子趾為人,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橫足可以距敵,辯才足可以飾非,即便在此,先生也未必就能說得動他。”他也是微有慍怒,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孔德文尤自不肯住口,得意說道:“先祖孔夫子創立仁義之道以來,教化民眾無數,德文習之良久,倒還有些心得,以此道勸說他,相信還是可以奏效的!”

虯髯大漢先前就恨他傲慢無禮,但總還敬他也是有名高士,倒沒有惡語相向,此刻見他囂張至此,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譏諷道:“閣下先祖一生隻懂得動動嘴皮子,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終身毫無建樹,有何麵目稱做‘夫子’?還要以什麼狗屁仁義教人,也不怕惹人笑話!”

孔德文仗著先祖名聲,遊曆四方已久,與之接觸者無不禮數十足,即便是有一兩人對他態度較為冷淡,提起他先祖卻還是敬慕非常,哪裡碰到過虯髯大漢這樣對他先祖不屑一顧還出言譏諷的人,頓時氣得渾身顫抖,原本儒雅的麵孔全是憤怒神色,道:“你竟敢說先祖毫無建樹,還敢汙蔑他創立的仁義之道?你、你……”

大漢見他生氣的樣子有趣,倒笑了起來,說道:“孔仲尼一生不曾種過半分田地,自然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為官不能造福萬民,遊說不能得君主一顧,自稱弟子三千,成才的百不得一,能建立功業的更是千中無一,還不是毫無建樹?由此可見,他的所謂仁義之道自然是狗屁不通之道,柳某難道說錯了麼?”

孔德文氣得臉紅氣粗,但細細想來,他祖宗一生所為,跟這漢子所說倒真有幾分相似,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駁,竟然說不出話來。旁邊的白衣弟子思索一陣,接道:“閣下此言差矣,須知勞力是勤奮,勞心也是勤奮,先祖師勞心建立學說,教人仁義,使人明白道德廉恥,暫不論成果如何,也不能說是毫無建樹!仁義之道規範嚴密,更不能說是狗屁之道!”

“好!”大漢麵帶笑意,“你倒說得出些道理。我且問你,應當如何作才符合這孔仲尼的仁義之道?”

“智勇雙全,厚義薄利,仁厚待人,能做到這樣,離先祖師所說的仁義之道便近了!可以稱為有道之人。”白衣弟子娓娓而談。

虯髯大漢哈哈大笑,道:“此道理何人不識,倒用得著他來教?”

“胡說八道,世間有此高風亮節者能有幾人?豈能人人都識得!依你所說,便是這四處掠奪他人財物的盜拓,也是有道之人了?荒謬之極!”孔德文氣得不輕,也不顧展子禽在旁,公然當麵便罵。

虯髯大漢笑道:“盜拓既然稱為當世大盜,自然是有道之人!”此言一出,滿座驚訝。

“你想,大凡為盜之前,總要先知財物所在,又要知何時何地才適合下手,這不正是有‘智’麼?凡事必定身先士卒,才能讓手下真心服從,這不是“勇”麼?敢為兄弟兩肋插刀,縱然身死也在所不惜,這不是“厚義”麼?每有所得,必定均分給眾兄弟,這不是“薄利”麼?不是“仁厚”麼?眾者具備,他怎麼不是得道之人?”

“你、你,一派胡言!”孔德文氣得長須亂顫,“自古以來,隻有幾個聖人還堪稱得道,這盜拓怎麼會是得道之人?”

“哦,那先生認為又有那幾位聖人是真正得道的人物呢?”

“古之聖人,比比皆是,黃帝、堯、舜、湯、武,哪個不是賢良仁義人物,又豈是盜拓可比?”孔德文氣息稍定,說得鎮鎮有詞。

“哦,如果這幾位就是仁義人物,那孔仲尼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了!想那黃帝仁厚不足,不能以德服人,才會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裡,導致死傷無數!這是仁義?

”堯舜先後而為帝,才設立了百官群臣,由此天下紛紛多事,他們為何不用仁義教人,卻讓百官以威服眾?這是仁義?”

“至於商湯放逐其主夏桀,周武王殺其君主紂王,這是最大逆不道的弑君之舉,也是聖人所為?也是仁義?”

大漢麵帶不屑,冷冷說完,孔德文額頭見汗,無言以對,旁邊白衣弟子接道:“聖人也是人,豈有事事做得完滿之理。那盜拓恐怕也未必就有閣下說的那麼智勇仁義吧?”

“為將為盜,都同樣講究駕禦屬下之道,不能做到上麵智勇仁義幾點,就不能讓下屬歸心,自然做不成良將,更做不成大盜,這乃是盜亦有道之理,莫非兩位認為不是?”

大漢說完,孔德文呆口結舌,旁邊的白衣弟子皺眉思索。

大漢嘴角笑意又現,接道:“自古以來,宮廷朝堂中,那個人不是日夜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但一到爭權奪利時候,就視人命為草芥,肆意殺戮,更有甚者,為繼承權力不惜弑父殺兄,這時候,仁義又在哪裡?如今諸侯高官為了自己利益,弄得天下戰火不斷,殺傷人命,何止千萬,卻還在以仁義自居!而尋常百姓稍有逾規犯上,便是不忠,便是不仁不義,便要治罪,真真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這等仁義,不是狗屁,又是什麼?”

大漢說到此處,呼地挺身而起,神情豪猛,威勢萬分,孔德文被他一嚇,受驚之下凳子一側,差點跌倒在地,旁邊白衣弟子連忙將他扶住。

大漢哈哈大笑,笑罷,灑然朗聲道:“你先祖孔仲尼,武不及孫子,文不及莊周,學道玄奧不及老聃,感化人心不及墨翟,謹守操行不貪權貴更是比不上我家展先生,好在有自知之明,身後倒還留了個好名聲。偏偏得你這不肖子孫,還敢仗著他名號冒充名士,四處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來這柳莊胡言亂語,他若是泉下有知,第一個就要老大耳光扇你!”

幾人對答聲音不小,屋裡眾人都聽得明白,加上先前就恨這孔文德做作,這時候聽虯髯大漢說得精彩,齊聲叫起好來。

孔文德見他雙目精光閃閃,為他威勢所懾,全身疲軟,勉強站起,強撐著說道:“狂妄之徒、狂妄之徒,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口中喃喃不斷,由那白衣弟子扶著匆匆走出門去,腳步輕浮,抬了好幾次腿都登不上馬車,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展子禽倒是謹守禮數,一直把他送出門外,才走了回來,一把將那虯髯大漢拖入裡屋,又鎖起房門,才歎氣道:“子趾啊,你年紀不小,這好勝脾氣卻還是改不了!”

原來,這大漢正是他親弟展子趾,也就是天下聞名的大盜盜拓,他離鄉十多年,思念兄長心切,想起今日便是兄長生辰,於半月前不顧軍務繁忙,遠涉千裡,回家祝賀,因此才會錯過了那饒陽之戰。

回到家鄉,自知官府對他追捕甚緊,不敢在外人麵前暴露身份,便一直自稱為展子禽遠親,好在他離鄉已久,足有十年有餘,音容樣貌早已儘改,又留得一臉胡子,因此竟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展子趾被長兄責備,知道他是愛護自己,總怕自己樹敵太多,難免吃虧,心裡感激,應道:“大哥責備得是,小拓自當謹記,改掉這壞脾氣!”

“小拓”乃是展子趾年幼時的小名,展子禽看著這足足小了自己二十多歲的弟弟,目光中滿是愛憐之意,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展子趾心中有愧,不敢抬頭,低聲應道:“那邊還有許多事情要小拓處理,怕是今晚就要走!以後家裡種種事務,小拓是幫不上忙了,總還要請大哥多多操心!”

從展子趾得仙人傳經,立誌要結交天下豪傑,幫助貧苦萬民建立理想家園開始,到如今成為天下聞名的大盜,為避免連累家族眾人,他從未敢回鄉一次,更莫說拜祭先父先母了,正因為這樣,孔德文才會說他“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但他知道,自己離家鄉遠一點,擔著這個不肖子孫的惡名多一天,家裡眾人便能安全一點,安樂一天,此刻說出這句話來,想起今日一彆,不知何日才能重見兄長,心裡一酸,不禁雙眼微紅。

展子禽知他心思,一拍他肩膀,勉勵道:“須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天下萬民,你既有勇氣擔上大盜惡名,又何須為這等事情不能釋懷。為兄每當想起有你這等英雄的兄弟,心裡總感自豪。家裡子侄都已成人,又都知書識禮,你不必牽掛,來來來,此刻離天黑尚早,我們兄弟喝酒去,今日要一醉方休!”

月上柳梢,展子趾跨上黑馬,緩緩而去,回頭看見柳樹下長兄孤寂身影,虎目淚湧,自己不但不能為長兄分憂,還背著這盜賊惡名,連累長兄清譽受汙,實在是慚愧之極!

馬上高崗,屋前的大柳樹也漸漸看不見了,展子趾一聲輕吒,黑馬飛馳而去。

大哥,小拓必定會加倍努力,早日建立起自由自在的黃金國度,到得那時,我們兩兄弟就可以天天在一起,永不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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