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龍十三受居然所賜,得以與陰陽珠人珠合一,自覺己是化蛹為蝶,體內充滿令他驚異不己的神力。他緩緩伸出右掌,往神鷹使的命門上拍下。神鷹使竟無力抵抗,就此一命嗚呼。
龍十三斃了神鷹使後去尋找母親,卻發現母親緊緊抱著爹的屍身一動也不動。他暗叫不好,大聲喊了幾聲娘,可任他怎麼喊,他娘仿佛聽不見一般。隻見她雙目緊閉,麵上兀自帶著微笑,恐是己死去多時。龍十三頭嗡地一下,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昏沉沉地不知躺了多久才悠悠醒來,隻覺頭痛欲裂,眼前昏暗一片,不知身在何處。他掙紮著坐起身,往四周打量了一番,才知道自己躺在一個山洞裡。洞裡不甚寬敞,有些簡陋的家什,收拾得頗齊整。再往身下一看,原來自己睡在一張鋪著棉褥的石床上。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是被什麼人弄到這個地方來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看情形對方倒無什惡意。
他忽然想起爹娘來,心中一痛,重重地往後一倒,雙手枕在腦後,眼睛死死盯著洞頂,任淚水順著麵頰汩汩而下。他不忍也不願回想爹娘慘死的一幕,可那一幕總是浮在眼前揮之不去。
這時,有腳步聲傳來,有人從洞口走了進來。他絲毫不願動彈,仍是原樣躺著,直如自己死了一般。
那人走到他麵前,俯身看了看,笑道:“總算醒了。”
龍十三偷眼一瞧,來人竟是一個女孩,正笑嘻嘻地盯著他看。那女孩相貌甚美,撲閃著一雙烏骨溜溜的大眼睛,一付俏皮的神情,十分可愛。龍十三臉上一陣發燙,訕訕地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女孩立起身,把手背在身後扭了幾扭,而後吐了吐舌頭,咯咯笑道:“你這麼大人還哭鼻子呢,也不怕人家笑話你。”
龍十三怔了怔,他沒料到女孩會奚落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偷偷用手抹了抹淚。他此前極少和女孩子說話,隻覺一顆心在胸腔裡卟卟直跳,說不清是股什麼滋味。他盼望眼前這女孩再說點什麼,可女孩突然轉身走開了。
快到洞口時,那女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眯起眼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龍十三猶豫了一下,道:“我叫龍十三。”
“好奇怪的名字。”那女孩咯咯一笑,衝他扮了一個鬼臉,然後快步走出洞去,留下一竄銀鈴般的笑聲。
龍十三盯著她的背影發了一陣呆,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起身下床,來到洞口。
四周靜寂無聲。此時天方大白,夜寒尚未褪去,幾片冰塊似的浮雲懸在半空。有山風吹在臉上,如刀背在臉上刮過。一隻不知名的山鳥落在洞外的一塊岩石上,見龍十三走過來,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龍十三跳到那塊岩石上,極目遠眺。遠處山巒疊嶂,在晨曦中異常秀美,卻是陌生的風景。
他深深吸了口氣,一絲涼意自口鼻直至心肺,頓感爽快了許多。他略一思忖,盤膝坐下,將體內真氣運行一周天。真氣受他意念左右,忽洶湧如驚濤駭浪,忽悠然似小溪潺潺,所過之處,四肢百骸暢然無比。複運行數周天,直至對體內真氣驅使自如,方一躍而起。
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回去料理父母的後事。經過適才的一番調理,他的心情已平靜下來,不再象先前那般難過。隻是覺得肩頭沉甸甸的,似乎壓上了千斤重物。他忽地想起居然對他的囑托,心頭一片茫然。他還不能完全明了居然的深意,也不知將來何去何從。
還有那個女孩兒,龍十三一想到她,嘴角不由地浮起一絲苦笑。
這時有人在對麵的半山腰喊他的名字,聲音清脆動聽,正是方才那個女孩兒。他循聲瞧去,隻見她不住地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龍十三點了點頭,提了口真氣,想縱身躍過去,想了想又作罷,轉身沿著山道緩緩往那邊走去。女孩瞧在眼裡,撇了撇嘴,低聲埋怨了一句,突然象箭一般往龍十三這邊彈來,並賣弄似的在空中做了幾個漂亮的空翻,然後收住來勢,輕輕落在龍十三麵前。若在以前,龍十三定會驚得目瞪口呆,現在看來隻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己。即便如此,他還是低低驚呼了一聲。
女孩得意地道:“水水師姐把你當個寶似的送來,原來是個連輕功也不會的膿胞,切!”
龍十三不以為忤,微微一笑,道:“你剛才那跟頭翻得著實不賴。對了,你說的水水師姐是誰,為何送我到這裡來?”
女孩不滿地皺了皺眉,道:“什麼跟頭?說得那麼難聽。告訴你吧,這可是獨步天下的‘飛雪橫渡’。諒你也不識貨。”
“飛雪橫渡。”龍十三低聲重複了一遍,隻覺這名字忒耳熟,可就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想不想學啊?”女孩笑嘻嘻地道:“想學的話你拜我為師,我或可念在師姐的份上教你。”
龍十三一樂,笑道:“我很笨,隻怕學不來。”
女孩噘起嘴,道:“瞧你笨手笨腳的,學不上倒也罷了,沒得糟蹋了這份功夫。再說我師父也未必答應。算了算了。”說著一把提起龍十三,又是一招飛雪橫渡,躍上山腰,落在一個頗寬敞的洞口。
龍十三抬頭一看,見洞口上方刻著“靜水流深”四個字。字體兼具王、顏
之風,端莊大氣,顯是出自女中豪傑之手。龍十三之母玉奴出自書香名門,博學多識,尤其精於書畫。龍十三自小受其熏陶,對棋琴書畫頗有所得,是以一眼便識得這幾個字的真味,當下暗讚不已。
女孩見他對洞口上的字興致極濃,笑道:“這是我師父當年用手指寫的,是不是忒厲害?”
龍十三點了點頭。
一個清麗的中年女尼從洞裡走出來,喝斥那女孩道:“金金,你又在胡言亂語什麼。”
女孩伸了伸舌頭,不敢再多言。
龍十三瞧這女尼氣度不凡,料定是女孩的師父,忙雙手合什,向那女尼施禮,恭恭敬敬地道:“晚輩龍十三見過師太,多謝師太的悉心照料。”
那女尼還了一禮,淡淡地道:“龍少俠不必多禮。”
龍十三道:“敢問師太怎麼稱呼?”
女尼打量他一番,目中微露讚許之色,道:“貧尼人稱靜流,你大可直呼我靜流好了。”
龍十三忙稱不敢,說還是稱師太為好。
靜流師太轉身吩咐那個叫金金的女孩道:“你去看看齋飯可曾備好?”金金答應著一蹦一跳地離去。她望著她的背影出了會神,好象在思忖什麼。有那麼一刻,龍十三覺得她似曾相識,甚至是極親近的一個人。
“龍少俠。”靜流師太突然開口,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道:“聽我那水水徒兒說,你與居然居大俠頗有淵源,是麼?”她的聲音不高,入耳卻異常清晰,且柔中有剛,令人肅然起敬。
龍十三遲疑了一下,他與居然在一起的時間寥寥無幾,若說有淵源倒是頗為勉強,若說頗有淵源倒又未嘗不可。正是因緣際會,自己通過此人得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瞧靜流師太的口氣,似乎對居然懷有深意。他想起爹爹曾稱居然為居然兄,當下抱拳道:“居伯伯與家父乃生死之交,亦曾是在下的授業恩師。”
靜流師太點了點頭,又獨自出了會神,忽地麵色一寒,森然道:“豈止是授業恩師?居然連性命都搭與了你,你若有負其所托,當如此樹。”說著一掌拂向身邊一棵海碗口粗的鬆樹,掌風掃處,樹應聲而斷。
龍十三見樹乾折斷處有如刀削,自忖以己之力未必能做到如此漂亮,不禁深為折服,躬身道:“請師太放心,居伯伯之恩之托,在下定當銘記於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靜流師太深籲了一口氣,柔聲道:“也著實難為你了。你爹娘的後事水水已經替你操辦了,你可擇日到爹娘墳前上柱香,也不枉他們養育你一場。”
龍十三聞言眼圈一紅,向靜流師太深深施了一禮,哽咽道:“大恩不敢言謝,十三無以為報。”
靜流師太擺了擺手,道:“你有這份心就好。”
正說間,那女孩兒走了過來。她見龍十三麵有淚痕,偷偷用手羞了羞他,然後回靜流師太道:“師父,己備齊了。”
靜流指著女孩對龍十三道:“這是我的小徒夏金金。送你過來的是她二師姐秋水水,想必你認識。她大師姐叫春木木,三師姐叫冬火火。眼下她們三個都在江湖上行走。你昏睡近半個月,倒是這鬼丫頭前後照料著。”
龍十三原在想這師姊妹名字起得古怪,占儘春夏秋冬不說,還嵌了木金水火,隻是不知土應在哪裡。後聽說自己竟昏睡了近半個月,倒吃了一驚,忍不住瞅了夏金金一眼,見其正麵有得色地瞧著自己,忙向其拱了拱手,道:“多謝師姊費心。”
夏金金嘻嘻一笑,道:“我隻道你醒轉不來,倒真費了一番心,沒少用雞毛撣子咯吱你。”說著大約想起什麼有趣之事,竟笑得前仰後合,一時背過氣去咳喘不止。
靜流師太先前皺著眉,此時也不禁宛爾一笑,對龍十三道:“我這徒兒生性頑劣,龍少俠不必介懷。”
龍十三道:“師太還是叫在下十三吧,這少俠二字實在不敢當。”
靜流點了點頭,囑夏金金帶龍十三去用餐。
廚房在背麵山腳下,是一兩進的茅草房,裡麵有一老媽媽專職炊事。龍十三到時,桌上已擺好稀粥饅頭醬菜等數個碗碟,香氣四溢。
夏金金招呼他坐下,說其他人都己吃過讓他自行其便。龍十三十數日未進食,此時乍見飯菜,更覺饑腸轆轆,也就未推辭。他吃時,夏金金坐在一旁,雙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時好笑地一笑。龍十三也不以為意,隻顧埋頭吃飯。
飯畢,龍十三謝過老媽媽,兩人一起回山洞。
兩人並肩緩緩而行。龍十三道:“師姊,你可否將這幾日發生之事說與我聽聽?”夏金金眨了眨眼,笑道:“這幾日你睡得跟木頭一樣,哪有什麼事發生?”她是明知故問。其實不消她說龍十三也能估摸出大概,他有此一問,隻不過想知道的確切一些,見她存心刁難,便不再相求。
夏金金本是逗他玩,見他悶悶不樂,自覺無趣,反倒主動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那日居然房中所發生的事,秋水水在隔壁瞧得一清二楚。神鷹使現身後,她正準備出手相援,誰知事情的進展遠出乎她的意料:頃刻之間,居然隨陰陽珠化為烏有,三絕秀才夫婦雙雙斃命,龍十三擊斃神鷹使後見雙親暴亡亦昏死過去,家中老少亂成一鍋粥。秋水水靜下心來一想,料定神鷹使之後還會有無量城的人馬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儘快離開。她知道無量城的人一般不會對普通百姓下手,若下手也難以逃脫,便命家仆留下安心照管主人屍身,自己則帶上龍十三和神鷹使連夜趕回落霞山。她走之前施法消解了神鷹使死後釋出的索命咒,若不消此咒,無量城的人很快便得訊趕至,那時免不了一場屠戳,若消了此咒,無量城的人即便趕來,也隻當是普通人家,不會相擾。她心知龍十三己脫胎換骨,萬萬不能落在無量城手裡,必須趕在無量城知悉前將他交到師父手裡。有師父的保護,除非無量王親來,否則就萬無一失。她在半路上將神鷹使的屍體扔進一條大河裡,其屍身不斷釋出索命咒,可引得無量城的人白忙乎一陣子。所幸一路上平平安安,在日出前趕到了落霞山。師父先是怪她多事,後聽說與居然有關,便默許留下龍十三。秋水水雖覺奇怪,但不敢多問。後師父替她治好腿傷,又命她趕回去協助料理龍十三爹娘的後事。
“這兒便是落霞山?”龍十三抬眼望了望,問道。此山雲霧繚繞,鬆蒼柏翠,峰峻石奇,入眼之處皆風景,較落霞之名更美。
夏金金冷哼了一聲,道:“那是自然,難道還有比這更美的山麼?”
龍十三凝望片刻,歎道:“果然是好山。”他嘴上這麼說,心裡想的卻是無量城,轉而問道:“師姊,那無量城座落何處?”
夏金金白了他一眼,道:“你問這個乾什麼?想去送死麼?”
龍十三胸口一熱,沉聲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終然送死,我也得去瞧個究竟,否則死不瞑目。”
夏金金見他神情嚴峻,亦不敢出言相謔,正色道:“無量王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魔頭,厲害無比,連我師父都懼他三分。當年我師伯與他在荒澤大鬥一場,鬥了七天七夜,鬥得天昏地暗,還是輸給了他。我隻知道無量城在北方極寒之地,房屋皆是冰石所徹,方圓數百裡有無量王布下的無量禁,外人一觸禁便被察覺,是故無人能進得去。”
龍十三點了點頭,道:“難道無人能製得住無量王麼?”
夏金金笑道;“那倒未必。金劍門的掌門公羊乾坤師伯雖贏不了他,也未必輸與他。若是與我師父聯手,無量王定無勝算。”
龍十三“哦”了一聲,心頭豁然開朗。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靜流師太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麵前,突然出言相斥,嚇了兩人一跳。
龍十三忙合什施禮,道:“是十三多嘴相問,怪不得師姊。”
靜流盯著龍十三看了良久,歎道:“以你的身手,或可與虎郎一搏,若想鬥無量王,還要假以時日。你萬不可貿然行動,免得無謂犧牲。”她所言的虎郎正是當日在伏虎山莊現身的虎麵人。此人與無量王關係極其微妙,據靜流所知,他或是無量王之子。
龍十三道:“師太的教誨十三定會銘記於心。隻是十三對無量城及無量王其人知之甚少,還望師太不吝賜教。”
靜流淡淡一笑,道:“貧尼也隻是道聽途說,未曾去過無量城。方才金金所言非虛。無量城確是在北方極寒之地,距城三百裡設有無量禁,此禁非同小可,外人一旦觸禁,便可為無量王知悉。以無量王的修為,眨眼間便能將觸禁之人擒住。是以無量城雖大,倒非常人所想的有重兵把守,裡麵住的大多是被擄來的美貌女子。無量王輕易不涉足中原,倒是那虎郎打著無量王的旗號在中原興風作浪。此人外表凶悍霸氣,內裡陰險多詐,不可小覷。他獨自闖蕩江湖區區數年,便糾集了大批人馬,勢力遍布大江南北。如今江湖天翻地覆,皆是此人一手造成。你若報大仇,當先誅此人。貧尼雖未與其交過手,不過依貧尼所見,此人的修為不在貧尼之下。金劍門的五大弟子合力鬥他,絲毫未占到上風,反險些送命。你雖有陰陽珠相助,若碰上此人,萬不可怠慢。”
龍十三點頭稱是。
夏金金聽了半天,此時瞪大眼睛,看看龍十三又看看靜流,嚷道:“他連飛雪橫渡都學不上,哪裡有什麼本事與虎郎鬥?”
靜流嗬嗬一笑,道:“十三,你不妨露兩手讓我這有眼無珠的徒兒瞧瞧。”她說此話其實也是想親證一下龍十三的功夫。
龍十三耳聽靜流親熱地喚自己十三,心中一暖,深深瞧了她一眼。隻覺她容貌秀麗,超凡脫俗,親善可近,較自己母親尤有過之。其雖已不惑之年,且禪袍裹身,身姿卻依舊婀娜,並不遜於一旁的夏金金。龍十三莫名地一陣心慌意亂,自覺不妥,臉不由地紅了起來。
靜流見龍十三忽然麵紅耳赤,隻道他年少靦腆,微微一笑,道:“你若想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當拋了這忸怩之態。”她目光落在龍十三身上,但眼睛卻未看他,心中若有所思,卻是想起另一個人來。
龍十三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他眼見數十丈遠處有一株老刺槐,枝椏上立著一隻黑鳥,當下伸手淩空一抓。那鳥驚覺有異,振翅欲飛,剛飛離樹枝,便再也飛不動,如被縛住一般直投龍十三掌心而來。龍十三一把捉住它,衝師徒兩人一笑,然後將它依法送回原處。那鳥在枝上一個踉蹌,怪叫數聲,拚命扇撲翅膀,轉瞬沒了蹤影,隻怕今後再不敢在此處逗留。
靜流是大家,知道這手功夫的漂亮。淩空抓鳥不算很難,但淩空送鳥卻實非易事。距離如此遠,這勁力一吞一吐之間,須得極強的控力方能做到。可見龍十三的功力己臻化境,當下目露笑意,緩緩點了點頭。
夏金金起初一臉驚諤,但很快恢複常態,撇了撇嘴,不屑地道:“這有什麼了不起,雕蟲小技罷了。”她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嘴上卻絲毫不示弱。
龍十三抱歉地一笑,道:“確如師姊所言,讓大家見笑了。”他說的極誠摯,臉上毫無得色。
靜流橫了夏金金一眼,嗔道:“你整日價瘋瘋癲癲,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收斂收斂才是。”
三人又說了一會閒話,便各自散了。
龍十三回到原先的洞中,躺了一會。見洞中有女孩家的物什,惴度此洞便是秋水水先前所居。心想秋水水定是和靜流、夏金金一般的人物,不由地想見她一麵以致謝。想到此處,他決定還是儘快離開為好。一來給爹娘上墳,二來會會無量城的人,三來或可遇見秋水水。
他向來行事果斷,此時心意已決,便立即去向靜流辭行。
靜流聽他說明來意,亦未作挽留,囑了些事事小心的話。隨後取出一柄短劍來。那柄短劍非銅非鐵,通體墨綠,不似凡品。
靜流道:“此劍名喚大將,乃上古異人采萬年堅玉與玄金鑄就,削鐵如泥鋒利無比。這把為雄,另有一把雌劍名喚小蟲,不知流落何處。它於我隻不過是把玩之物,無甚大用。現贈與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龍十三見此劍乃無價之寶,堅辭不受。
靜流歎道:“我亦受之於人,此人與你亦有淵源。他若在天有靈,想必也希望你能執此劍了卻他的心願。”
龍十三知她指的是居然,當下不再推辭,默然接過。
他心中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覺得居然並未死去,而是與自己合為一體。尤其是麵對靜流時,這種感覺異常強烈。他隱約覺得自己與靜流之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東西似乎就飄忽在靜流看他的眼神裡,捉摸不透。他唯一清楚的是,靜流的眼神讓他很溫暖很愜意。
辭彆靜流後,龍十三騎著秋水水的小紅馬赤玉登上回程。那日秋水水送龍十三回落霞山時也將赤玉送了來,赤玉受居然內力激蕩傷得不輕,經夏金金精心調理現已痊愈。龍十三走時,夏金金將赤玉交與他,囑他遇見秋水水時再將它還給秋水水。
小紅馬大傷初愈,提不起精神,聳拉著腦袋慢騰騰地往前走。龍十三也不急於趕路,一路走走停停看看。兩個晃晃悠悠大半日,才走出落霞山。
上了大路後,行人漸漸多起來。大多是販夫走卒,偶爾也有兩三人一夥的江湖豪客疾馳而過。龍十三此前並無行走江湖的經曆,因而格外留心。走了一陣後,突然發覺身後有人緊緊跟著他。那人頭戴鬥笠,遮了大半邊臉,身形肥胖,騎著一匹棗紅馬。龍十三快他也快,龍十三慢他也慢,若即若離,總保持在數十步之距。
龍十三好奇心起,決心捉弄他一番,便快馬加鞭往前飛馳。那人見狀趕緊策馬追將上來。飛奔了約幾裡路,龍十三猛地收韁讓小紅馬停下。小紅馬甚是乖覺,腳步收得乾淨利落,還順勢掉過頭來。那人沒料到這一招,慌亂中再勒韁繩已為時過晚,一下子衝到龍十三麵前。兩人來了個麵對麵。
龍十三嗬嗬一笑,道:“老兄一路上辛苦了。”
那人裝作沒聽見,朝左右張望。邊望邊伸出一隻手來將鬥笠往下拉,鬥笠本來壓得就低,這一拉從正麵隻能看見下巴,甚是滑稽。
龍十三忍住笑,也不說話,就那麼拿雙眼盯著他。
那人張望了一會,自知無趣,掉轉馬頭準備從龍十三身旁擦過。龍十三也不攔他,任他過去。他過去後,龍十三便緊隨其後。兩人掉了個,變成龍十三跟蹤他了。他快龍十三也快,他慢龍十三也慢,他拐彎龍十三也跟著拐彎,形影不離。那人被龍十三盯著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停下來衝龍十三嚷道:“大爺好端端的行路,你乾嘛陰魂不散似的跟著。”
龍十三學著他的腔調說道:“是呀!大爺好端端的行路,你乾嘛陰魂不散似的跟著。”
那人將鬥笠一摘,露出一張銅盆大的胖臉,不過十八九歲光景。隻見他小眼一瞪,喝道:“大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拳鐵腿小白龍,一拳能打死五頭牛,你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速速逃命去吧。否則我一拳打下去,你腦袋便稀哩嘩啦開了瓢,那時可彆怪我沒提醒你。”說著在馬背上拉開架勢,掄起狗頭大的肥拳,炫耀似的向龍十三揚了揚。
龍十三瞧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地一樂,笑道:“生死有命,你隻管一拳打來便是。”
那胖子愣了愣,裝模作樣地道:“我的神拳從不打無名之輩,你且報上名來,讓我瞧瞧打得還是打不得。諒你乳臭未乾,定是無名之輩,大爺我今日就放你一馬。”
龍十三瞧他大言不慚,頓起了捉弄他之心,冷笑道:“我便是鼎鼎大名的屠龍尊者,專打白龍黑龍真龍假龍。怎麼樣?這名頭夠響吧。”
胖子小眼滴溜一轉,道:“大爺我古往今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怎地沒聽過有什麼屠龍尊者,定是你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大爺我念你是初犯,就不跟你計較了。你還是趕緊逃命去吧。”
龍十三道:“我屠龍尊者遇到小白龍哪能就此放過,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為妙。”
胖子喝道:“大爺我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勸你回頭是岸,你就是不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來,可怪不得我了。看拳!”拳頭方舉起來又收了回去,一本正經地道:“你可要小心了,我這拳頭是大有名堂的。說打你臉絕不打你鼻子,說讓你躺下絕不讓你趴下。眼下你可要護好你左邊的屁股,我跟你無怨無仇不想傷了你。”
龍十三笑道:“你打哪裡都行,千萬彆手軟。”
胖子果然一拳打來,直對龍十三的臀部。他出拳時身體夠了過來,本沒怎麼用力,一拳打空後竟收不住勢,從馬上翻落在地,摔了個仰麵叉。他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一臉茫然。他不知是龍十三使的鬼,嘴上還不示弱:“好在我收拳快,否則你屁股就保不住了。”
龍十三見他根本不會武功,不忍再捉弄他,道:“你要是方才用力,隻怕摔得更重,屁股保不住的卻是你了。”
胖子摸了摸頭,這才恍然大悟,心知遇上了高人,訕訕地道:“你那屠龍尊者是真的,我這小白龍是假的。”
龍十三哈哈大笑道:“沒有小白龍哪裡來的屠龍尊者。”他見胖子麵色一變,隻道他心中害怕,未以為意。突然身後有人襲來,他未及細想,往後揮出一掌,“嘭”的一聲,與某物打了個正著。他未用全力,隻覺虎口吃痛,倒唬了一跳。
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竹杆似的瘦高道士正一臉愕然地盯著他。
龍十三怒道:“你這道士忒可惡,為何平白無辜偷襲我?”
那道士便是當日與秋水水交手的木道士,不知為何在此地現身。他呆呆地看著龍十三,突然吐出一口鮮血,顫聲道:“你是何人?”
龍十三見方才那掌令他受了重傷,欣喜之餘亦有些不忍,道:“好端端的你打我做什麼,真是自作自受。”
木道士慘然一笑,道:“誰讓你騎了她的小紅馬。我得不到的東西也絕不讓彆人得到。可我輸了,輸得一乾二淨。”那日他陷在洞裡自知出頭無望,便奮力鑽出一條遁道潛逃。秋水水見地麵有動靜,知道是他在搞鬼,便提劍跳下地洞順著遁道去追。狐迷穀原是一片沼澤,土質極鬆軟,木道士又擅長土遁之術,這一切在瞬間完成,是以居然沒看得出。秋水水之所以去找木道士拚命,卻是源於木道士的浪蕩。他有一次偶然遇見秋水水,見其貌美,便揚言要將其弄到手。秋水水正是氣不過才上門尋他的晦氣。誰知一番拚鬥後,木道士竟對她動了真情。木道士一生風流不羈,拈花惹草無數,卻未曾嘗過真愛,此番迷上秋水水後竟一發不可收拾。今日見到龍十三騎了秋水水的小紅馬,隻當他是秋水水的小情郎,狂妒之下,便欲結果了龍十三的性命。不曾想龍十三不經意間的一掌反讓他身受重創,因而萬念俱灰,故有此說。
龍十三“哦”了一聲,不知其所言何意。
木道士噎了噎,又吐出一口鮮血。隻見他臉色死白,神情萎頓,身體晃了幾晃,一頭栽倒在地。
龍十三摸了摸他的脈息,見其尚未氣絕,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他按師父所授之法為他推宮過血,不到半柱香功夫,隻聽木道士哼了一聲,睜開雙眼。其麵目原異於常人,粗鄙可憎。現重傷之下,倒顯得分外虛弱可憐。
龍十三歎了口氣,道:“你已無甚大礙,以後好之為之吧。”
木道士囁嚅了半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那胖子瞧在眼裡,唏噓不已,道:“兄弟宅心仁厚,了不得。”
龍十三搖了搖頭,牽過小紅馬,對胖子道:“江湖險惡,以你的身手,還是避開為好。”
胖子眼一瞪,大聲道:“敢情你是瞧不起我?”
龍十三苦笑道:“豈敢。”
胖子聞言眉開眼笑,道:“那就是了。瞧我眼光多好,簡直獨步天下無人能及。兄弟你三生有幸,遇上我這麼個高人,今後搭夥闖蕩江湖,保管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我把你當作自家兄弟,你彆覺得受之有愧就行。”
龍十三聽他說的有趣,嗬嗬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彆彆。”胖子急道:“要不你跟著我,要不我跟著你,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咱倆要做一根繩上的螞蚱。我還做我的小白龍,你便吃點小虧,改叫護龍尊者如何?”
龍十三微笑著點了點頭。他心想一路上有此人作伴,倒不會十分無聊,遂道:“在下龍十三,兄台如何稱呼?”
胖子盯著龍十三看了半晌,道:“我姓陸名大通,取路路皆通之意。之前見龍兄你神采非凡,有心交個朋友,便尾隨於你。果然龍兄是性情中人,不以我的出格之舉為忤。”說著向龍十三抱了抱拳:“大通向來莽撞,做事不計後果,有冒犯之處,還望龍兄多多包涵。”
龍十三頗覺意外,但見他一臉誠摯,亦不禁動容,忍不住學起成人的口氣道:“以後你我便是朋友,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如何?”他童心未泯,隻覺有趣好玩,心裡並未當真。
陸大通咧嘴一笑:“既然你不怕吃虧,我又怎會反對。有你這護龍尊者在側,我這假冒小白龍便是貨真價實的小白龍了。”
兩人哈哈大笑,一齊翻身上馬。一路上你追我趕,笑聲不斷。
不多時,兩人來到一家小鎮。行了大半日,早已饑腸轆轆,便覓了一酒店歇腳。兩人到樓上臨窗坐下。陸大通吩咐小二撿最拿手的菜上幾個,再來幾壇陳年竹葉青。小二回隻有老白乾。陸大通眼一瞪,說隻管拿上好的來便是。小二嚇的頭一縮,逃似的去了。
菜尚未來,兩人坐著無趣,便往四下裡打量。店裡食客不少,陸續有人進進出出,也有一些江湖人士,倒未見有惹眼的。正失望間,小二領著幾名白衣人上來。年齡有大有小,均是鼻眼向天、神情倨傲。
兩人相視一眼,深不以為然。
樓上已無空座,一名白衣人望了一圈後走到一張桌前,將手中佩劍往桌上重重一拍,喝道:“小二,將此桌收拾了。”這桌上原有幾名江湖人,聽了這話,都霍地站起身,向白衣人怒目而視。其中一位長者冷冷地道:“哪裡來的野狗,在此目中無人地瞎叫喚。”小二嚇得轉身欲溜,卻被白衣人一把抓起來扔在桌上,弄了個人仰桌翻。
那幾個江湖人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掏出家夥,撲向白衣人。白衣人也不躲閃,隻拿劍鞘左擋右擊,絲毫未將那幾人放在眼裡。白衣人以一敵眾,反略占上風。隻見他步法靈動,身形飄逸,頗是瀟灑,間或還有意賣弄地擼擼額前垂下的幾絡長發。其他幾名白衣人一個個氣定神閒,作壁上觀。強弱之勢,涇渭分明。片刻功夫,那邊便有人倒下了。幸爾白衣人用的是劍鞘,否則隻怕早已血濺當場。
白衣人先後撂倒數人,眼見即將大獲全勝,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倒似向那幾人賠罪一般。這一變故讓眾人目瞪口呆,誰也弄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另一白衣人驚道:“老四,你這是做什麼?”白衣人臉上一紅,恨恨地道:“我遭人暗算了。”說著欲爬起身,誰知剛起了一半,又轟地一聲跪了下去。其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成鐵青,嘴唇囁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另幾名白衣人四處打量,目光漸漸聚在龍十三和陸大通身上。為首的白衣人走到他倆麵前,沉聲道:“兩位何故與我金劍門過不去?”
陸大通冷笑道:“原來是金劍門的大俠,失敬失敬。”他嘴裡說失敬,卻是一點失敬的意思也沒有,“金劍門真是了不起啊,這招牌啥時候也借我用一用,出門搶席麵打打人什麼的方便,扛出來還能嚇唬嚇唬人,真是管用的不得了。不知大俠能不能通融?”
為首的白衣人嘿嘿一笑,冷冷地道:“既是有心投靠我金劍門,怎地又背後暗下毒手,這我就不明白了。”他臉上多了份怒氣,少了份傲氣,顯是對陸龍兩人有所忌憚。
陸大通笑道:“不明白麼?我教你呀。我這個人樂善好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遠近聞名婦孺皆知的及什麼時雨,孟什麼嘗君。另外我不收銀子,收銀子忒俗氣,與我這玉樹臨風的身分不般配。”
龍十三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樓上其他人都膽戰心驚,沒一個人敢笑出來,是以龍十三的笑聲分外刺耳。
白衣人臉色一變,回頭與那幾位目光交接了一下,強壓著怒火道:“兩位既有心與金劍門過不去,且劃下道來。”
陸大通撓了撓頭皮,一臉無辜地道:“我隻會劃拳不會劃道,另外劃船也有兩下子。幾位若是有雅興,大可叫小二搬幾十壇酒來,咱們劃個痛快。一邊劃船一邊劃拳更合我意,可惜現在沒處找船去。”
一名高個白衣人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大哥,跟這兩乳臭未乾的小子囉嗦什麼,先教訓他們一頓再說。”說完也不等那白衣人點頭,拔出長劍猛撲了過來。其他幾名白衣人也紛紛拔劍跟上。
龍十三自得了陰陽珠之力,已是當今頂兒尖兒的高手,一眼便瞧出幾名白衣人的功底。他有意瞧瞧陸大通的身手,坐在那裡紋絲不動,對白衣人的來襲隻當未看見。他卻不知昏睡了半個月,皆是因為體珠合一的劇蕩所致,若非秋水水將他藏在落霞山,眼下能不能坐在這兒還說不定。
那高個白衣人衝來後對著陸大通就是一劍。陸大通胖腰一扭,未見他如何動的,身體己到了白衣人身後。白衣人撲了個空,正要轉身,忽感不對勁,低頭一看,褲子竟落到了腳後跟,一雙毛茸茸的腿露將出來。再一瞧,陸大通正笑吟吟地揮著他的腰帶。他心知陸大通方才若取他性命簡直易如反掌,一時嚇得魂飛魄散,呆在那裡,連褲子也忘了提。
後麵跟上的人見狀都停了下來。他們知道遇上了勁敵,若再不知趣,隻有徒受其辱。
龍十三沒料到陸大通如此好本事,與他從馬上摔下的情形簡直判若兩人,不由地暗暗詫異。
為首的白衣人心知今日討不了好去,麵色一灰,向陸大通抱拳道:“今日我師兄弟栽在閣下手上,心服口服。閣下如何處置,一切悉聽尊便。不過望閣下能給個明白,好讓我等向掌門請罪時有個交待。”他這話雖是認輸,卻又暗伏了來日報仇的意思。按江湖規距,若輸得一敗塗地,卻連對手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是件極丟臉的事。
陸大通把腰帶扔還給那個白衣人,自鼻孔裡哼了一聲:“公羊乾坤有你們這幫膿包弟子,不可謂不是三生有幸,簡直有幸的很呐。今日看在公羊的老臉上且饒你們一回,往後再有這等事,我非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不可。回去告訴公羊乾坤,就說是一位姓陸的故人扇了他一巴掌。還不快滾!”
那白衣人聽陸大通對他們掌門直呼其名,極熟的樣子,再瞧他年齡不過十八九歲,心中又驚奇又是納悶,卻不敢多問。聽得他說了句“還不快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低著頭轉身離去。其他人默默跟在其後。
龍十三笑道:“陸兄這‘一抓定乾坤’端是厲害的緊。”
陸大通訕訕一笑:“要不是心頭有火,哪敢在你麵前賣弄。”
那桌的幾名江湖人過來致謝,盛邀兩人一起喝幾杯。兩人見卻不過,也就順水推舟。小二重新收拾了一桌酒菜。他被摔了一下,手腳倒麻利了許多。席上那幾人對兩人恭維備至,輪番敬酒,一口一個少俠。隻是總覺話不投機,吃了差不多,便各自散了。
出了酒店。龍十三問陸大通準備去哪裡。陸大通無可無不可,隻說沒什麼去處。龍十三便邀他一起去小螺莊。小螺莊便是龍十三家所處的村莊。陸大通想也沒想便答應了。龍十三覺得陸大通遠較他所想的更神秘莫測,隻是兩人相識不久,也不便多問什麼。
一路上人煙稀疏,十分蕭條。兩人一路無語,各懷心事,不到三個時辰便到了小螺莊。龍十三上次回來時行色匆匆,加之是夜間,是以未曾留意小螺莊的變化。此番歸來,心境不同,見小螺莊不複當年的青山綠水,一派破敗落寞之象,感傷之情油然生起。念及再不能在母親膝下儘歡,家已不複為家,禁不住心中一痛,兩行清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