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散去,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轉過年來了,九河市的街道早已經乾淨了許多,雖然垃圾還是在風裡舞蹈,大字報和遊行的隊伍卻消失了,那樣洶湧澎湃的豪情,說滅了就滅了,人心一下子不是塌實到地上,就是跌進了坑裡。
王向東拎個單聲道大錄音機,穿著暗灰色的捷克式夾克,小喇叭口褲子把屁股裹得溜圓,三接頭皮鞋閃閃放光,半長不短的頭發遮了耳朵,從胡同口溜達出來,偶爾輕甩一下腦袋,讓垂上額頭的黑發向一旁晃去,看樣子,自己覺得特瀟灑。
老王家已經搬回了新翻蓋的平房區,這一次的房子顯得規整了不少。胡同口正坐著幾個曬太陽下象棋的老頭兒,都是老鄰居,王向東打了招呼,腳下沒停,陽光普照,路上的行人羊拉屎一般稀稀落落的,大喇叭裡在播放著堅持“兩個凡是”的綜合社論,聲音來得遙遠,卻有著振聾發聵的效果,不過行人們似乎麻木。
一個老頭問︰三兒,你爹哪?
睡哪,一歇班就是睡,看出生活好來啦。王向東應了一嗓子,一邊沿著“乾四化奔小康”的牆體標語往前走,邊和著郭蘭英的聲音哼唱起來︰“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一唱。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好地方……”
後麵閒坐的老頭兒看他過去,紛紛收了笑臉,皺起眉嘟囔道︰“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沒得救啦,瞧那身打扮!”
“王老成這是咋了?就容得下他?男不男女不女的,要是我兒子,我剃了他個雜毛兒!”
幾個老人因為喪失了主宰乾坤的能力,隻能憤慨著牢騷,仿佛教慣了四書的學究,望著橫排版的新詩又茫然又憤怒。而王向東已經邁著新體詩一般長短不齊的散亂步子,哼哼唧唧得意洋洋地拐過牆角,過到筒子樓那邊。
筒子樓也早翻了新,王向東在樓下站住,望著二樓的一扇窗戶愣了一會兒神兒,又開始往前溜達。那扇窗子,以前是米彩兒家的,隻是現在換了主人,周圍這些人,沒有知道米家去向的,打聽過,有說搬博物館宿舍的,有說叛逃去了美國的,還有說米彩兒又去上學的,王向東沒能落實任何一種說法,平時也很少再想到這些,兩三年的時間而已,他覺得自己和過去那些故事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雖然偶爾想起來時,米彩兒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仿佛茉莉花味的氣息以及她身體的溫暖依舊使他輾轉反側地激動。
關於米彩兒到永紅副食店上班的背景,後來也逐漸清晰了,據說是博物館的人來了學校,要求黃主任給照顧一下的。原來米彩兒的爸爸被打倒後一直在博物館打掃衛生,後來有個日本高官訪華參觀博物館時,見牆上的毛筆書法“不準隨地吐痰”一張,對此字拍手叫絕,當即想求此人的墨寶,寫這字的就是米彩兒的爸爸,館革委會主任趕緊讓他換了衣服去寫字送日本友人。她爸爸言談舉止很有分寸,沒有給中國人栽麵兒,組織上還算滿意,雖然沒給他摘帽,卻也關心了一下他的生活,他就說了自己女兒的事兒,懇求組織上給安排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接受工人階級改造的機會,於是米彩兒才揀了個好差事。這消息叫王向東心裡的鬱悶散了又積。
這些日子,老劉師傅正忙著給王向東介紹對象,不等他表態,王老成先替他說“不急”,因為這時候老王正為大女兒返城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呢。不久前,華主席在北京城裡親切接見了知青代表,據說那天華主席興致很高,操著山西口音講了許多話,這些重要指示有的被報紙登出來了。王老成那幾天的學習熱情也空前高漲,終於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了重要信息︰要進一步貫徹落實華主席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的重要指示,堅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正確方向……
王老成說︰完了,咱孩子這輩子算窩在農村了。
慕清的信來得勤,一會兒說又有新政策了,可能在農村插隊的知青可以回城,在國營農場和建設兵團的不成,一會兒又說形勢緊張,知青在鬨事,已經有臥軌的,自己也已經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怎麼準備的,沒有細說,似乎是做好了紮根農村的計劃吧。王老成讓林芷惠回信說︰隻要全中國有一個人回了城,我女兒就得回來!要不回就都不回。
王老成倔起來了,說不能苦了那個孩兒。
說心裡話,王向東跟異母而生的大姐的感情有些膚淺,這一下鄉,一晃也快十年了,每年回來幾天,也沒多少話講,眼見著就生疏了。看父母都那麼上心大姐回城的事,他也不太在意,隻在某天晚上冷不丁說了句︰她回來怎麼住啊?王老成夫婦這才突然意識到幾個孩子都大了,慕清都快30歲了,想到這,又突然才意識到女兒早該成家了,這些年亂騰著居然沒有認真地計議過,一下子就更覺得對不起慕清。二女兒慕超倒是正談著對象,是個機械廠的技術員,人很實在,王老成喜歡,慕超開始還嫌棄人家個子矮,王老成說︰找對象又不是買騾子買馬,要那麼大個兒乾什麼,蘿卜個大,你能抱個蘿卜過日子嗎?王慕超心裡鬱悶,又不敢反駁,隻好勉強走動著,漸漸地也生出些感情,幾個月後,已經開始談婚論嫁。林芷惠就說︰等超兒結婚搬過去,老大回來就有地方住了,唉,孩子大了,房子是擠了些。王老成說日子還長呢,慢慢就好了,咱結婚時候還不如現在呢,這一磚一瓦還不都是汗珠子裡攢下的?馬上又教訓王向東,說現在他越來越脫離老王家艱苦奮鬥的家風了,整天就惦記著尋歡作樂,走的是敗家子路線。老三當然不服氣,可他對將來的設想不能跟他們念叨,他知道他會比他們過得好。
現在,他就是要找豐子傑幫忙劃拉點零花錢去。他從廠子偷摸出一些硬貨來,準備著倒騰出去換倆零花錢兒。
那時有個說法叫“十個工人九個賊”,他磨練了些日子,漸漸也看出了些門道,開始在抓革命促生產的閒暇裡,零星地往外麵倒騰碎鋼廢鐵,除了在飯盒裡夾帶,王向東還有一絕招,他把車梯子卸了,象進城販菜的老農一樣借一根硬物朝底架上一駁,把車支住,不過他用的不是木棍,而是半米長的羅紋鋼,每天換一根,出了廠就回不去了。陸續運出來的國家財產不敢存在家裡,怕王老成看見,少了又不值當賣一次,如今攢了半個月,也有幾十公斤了,都在平房區把角的水房裡藏著呢,管水房的孤老頭覺悟也低,願意跟他合作,隻預支了兩包不帶嘴兒的“墨菊”香煙的好處,花費了王向東三毛多錢。贓物的銷路是現成的,豐子傑他們的五金店後麵就是個廢品收購站,除了活人什麼都敢要,王向東甚至看到有人拿毛主席語錄去賣廢紙,看到了,莫名地就聯想到米彩兒,他記得清楚,他最後送她的禮物就是一套新版的毛選,不過他們第一次交換的信物——那枚隻有5分鋼板兒大小的像章,竟然不知道混亂到哪裡去了,世易時移,現在連個寄托念性的東西也沒了,當時不覺惆悵了一下。
豐子傑正玩撲克,看王向東唱著進來,緊出了一把牌,招呼旁邊的人接了手,拉兩把椅子和王向東靠門口坐下。聊了幾句淡話,就說了賣廢鋼鐵的事,豐子傑說晚上吧,晚上我跟你馱過來。現在豐子傑也有了一輛舊“紅旗”。
“回頭咱喝一頓,叫上大羅。”王向東說。
提到大羅,豐子傑就樂,說也新鮮了,這小子一上了班,人也穿得規範了,鼻涕也沒了,整天梳個大偏分跟知識分子賽的,趕上陰天還在胳肢窩裡夾把大雨傘冒充青年毛澤東。
晚上見了,果然,王向東少不了拿大羅打趣一番,大羅也不惱,嗬嗬地笑,脾氣倒沒有變,不過一聽說要賣廢鋼鐵,大羅的臉色就有些敷衍,豐子傑出說你他媽上兩天半班覺悟還上去了咋的?一句話,想不想喝酒吧!大羅說想,可不能老這樣啊,老三。王向東說不這樣才傻。說著,用自行車把十幾截羅紋鋼和兩小包生鐵塊兒馱了,很快去廢品站換了十來塊錢,當即賣了兩瓶酒幾樣熟食,一路歡歌著到音樂廳前的石桌前坐了吃喝,裡麵正演著《冰山上的來客》,看過了,王向東一口酒下肚,馬上橫著脖子開唱電影主題歌︰“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為什麼這樣紅——”大羅起哄地乾吼了一嗓子,有怨不能伸的樣子,好象全國人民都知道為什麼紅了,就瞞著他一個人似的。豐子傑說喝你的尿吧,號什麼喪,不過——豐子傑起了笑容道︰“明天演《賣花姑娘》,我得來看了。”
“看過了,太苦。”王向東撩一眼音樂廳說。
“嘿嘿,明天有個新伴兒,還就不怕她哭。”
“誰呀?”
豐子傑把送到嘴邊的瓶子放下,詭秘地說︰“我們主任給說了個對象,前幾天軋了遭馬路,感覺還就乎。”
大羅立刻精神煥發地追問︰“長得咋樣?對得起觀眾不?”
“一般吧,倒象個過日子的,思想也進步。”豐子傑謙虛了一把,又望著王向東補充道︰“模樣比米彩兒差個小檔次,畢竟人家是勞動人民嘛。”
王向東被觸動心事,有些鬱悶,揮了下手道︰“甭提她,跟我又沒關係,咱說彆的。”
大羅也說就是就是,米彩兒就是個資產階級小花瓶,哪配得上三哥?她現在連麵兒都不敢露,準是知難而退了唄。
“操,說好了聊彆的嘛!”王向東“當”地一磕酒瓶子,不滿地說。於是大家打岔,把話題轉開。
亂聊了些各自單位的趣事,又展望了一下祖國的未來,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幾個人的臉都紅得象警燈。人聲忽然喧囂起來,電影散場了,走在前麵的一小群年輕人,裡麵有兩個活潑的姑娘,正被幾個小子連擁帶拉地走著,嘻嘻哈哈笑鬨得汙亂,大羅斜看著那邊抱怨道︰“真他媽瀟灑啊。”豐子傑不屑地呸了一聲,王向東笑道︰“嫉妒了吧。”豐子傑說狗屁,一看就是公子哥兒,咱工人階級有那個閒心?就那幾個丫頭,也他媽全是女流氓,估計是解放後給改造過來的妓女又上道了,大羅說不可能,新中國永遠也不會再有妓女啦。
“哼,剛給他們幾天陽光,就燦爛起來啦,等著吧,早晚還有他們倒黴的時候,毛主席早說了,就工人農民最可靠,其他人全信不過。”王向東把石桌上最後幾顆花生豆一股腦扔進嘴裡,大羅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沒說話。豐子傑望著那些人浪叫著上了一輛綠蛤蟆似的吉普車,就知道這些家夥大概是警備大院的,腦子一動想到一人,於是忽然問︰“沒聽說時遷咋樣了吧。”
“估計還活著呢。”王向東把腳底下的空酒瓶向空曠的廣場裡踢去,一路歡快嘹亮地響。
大羅說何遷好象一直沒上班,聽筒子樓的人講,那小子整天看書,甭管懂不懂,連《資本論》什麼的都敢端著,反正造型玩得挺牛鼻兒,弄不好還想考大學呢。豐子傑嗤笑一下,說那雜碎開始還妄想參軍呢,開什麼國際玩笑!幾個人一起笑起來︰何遷也太有想象力啦,一個敵特的孫子想混進革命隊伍去?呸!
聊夠了,幾個人歪斜著起身往回走,走幾步,看見兩個女孩騎著車有說有笑地過來,王向東先醉著眼興奮地吼了一嗓子,然後默契地跟豐子傑一起看著大羅笑,女孩立刻禁了聲,急速地騎過去,隱約甩了三個字︰“臭流氓。”被誣陷了的大羅憤慨地推開夥伴,踉蹌著向前跨了幾大步,回頭衝夜色裡高喊︰“你爸不流氓?!哪來的你們!”抗議完了,腳下一絆,栽到路邊的垃圾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