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的時光過得也快,轉眼夏天就要過去,王向東上班也毛一年了,來來往往的門路也摸得熟絡了,嘴皮子和心眼子都鍛煉得差不離了,漸漸已有如魚得水的快感,除了每天要按時到崗叫他覺得不爽外,國家工廠的生活還是很有樂趣的。
這天下班後,老劉師傅找到王向東時,他正靠在一垛鋼錠子上,仰著臉,一邊啃著硬邦邦的小豆冰棍,一邊跟開吊車的林紅霞吊著葷口兒。林紅霞是個剛結婚不久的少婦,人長得周正,大胳膊大腿大屁股的。除了一小撮不合群的,工人們開玩笑都不分溝不劃壟,逮什麼招呼什麼,王向東剛諷刺了林紅霞的大乳房兩句,林紅霞立刻叫囂︰呆會下了車把你雞巴揪下來!王向東正挺著大無畏的胸膛準備接招,老劉師傅就溜達過來了。
“傻兒子,又炸須子窮鬥哪,咬得過人家嗎?”說的是蛐蛐。
“嘿,師傅,大象追螞蟻我放她一千米!”
“拉倒吧,過來,跟你說點兒正事。”
林紅霞在空中高聲笑著︰“劉師傅,趕緊給你徒弟找個老婆吧,瞧他憋的,臉兒都青啦!整天沒事兒就往女工堆兒裡紮!”
老劉仰了下頭,笑道︰“你咋看得那麼準?就知道我要給他找老婆?”
“啥事兒啊師傅?”王向東一邊回頭再望一眼坐在吊車棚子裡英姿颯颯的林紅霞,一邊問。
“好事兒。”
“到底啥事啊?”
劉師傅停了下腳,佯惱道︰“怕我坑你咋的?你師傅我大手一指,就出來條金光大道,誰要走上去,一百個叫他掉陰溝裡去,切,可這些手段能跟親徒弟使嗎?叫你過來,就是好事兒!”
王向東趕緊賠笑︰“瞧您那麼多話!還生我氣了?我知道是好事,我這不是擔心自己賤,害怕一下子承受不起嘛,到時候叫您失望不是?”
劉師傅笑起來,說今天找你還是那個事。王向東說啥事啊,我更糊塗了,您就彆繞我啦。劉師傅說你甭跟我放著明白裝糊塗,得著便宜還賣乖乖,不就搞對象那事嘛。
王向東愣了一下,苦笑著撓了下頭皮,囁喏道︰“這事您得先跟我爸說啊。”
“放屁,我又不是給你找小媽,乾嘛先跟他說啊?”劉師傅說完就笑,然後拍一下王向東肩膀︰“把心撂肚子裡吧,師傅能做那走板兒的事兒?上班時候跟你爸念叨了,那老頑固,開始還說得等大丫頭回來再弄你的事,叫我一通敲打,也開竅了,再說了,你也二十郎當歲了,結不結婚得先佔個窩不是?人家閨女能老給你留著?”
王向東聽了不舒服,當時用毛主席的話回答道︰“沒有胡屠戶,就吃混毛豬?這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話到一半就被劉師傅悶了回去,汙言穢語一通罵,王向東心裡不服,嘴上倒老實多了。
“說吧,是不是還惦記著那資產階級小姐呢?”
王向東知道他說的是米彩兒,當即懊惱道︰“沒有的事兒,早吹燈拔蠟了。”
“那就對了,婚姻大事哪能自己亂主張?現在是提倡婚姻自由,可論到真事上,可不能信那一套,從古到今,婚姻就講究個門當戶對,魚找魚蝦找蝦、癩蛤蟆找個大王八,那門跟窗戶多晚都走不到一起去——這次師傅給你介紹這個,三代雇工,現在還是綿麻二廠的團支部書記呢,政治上是沒的挑啦,你還彆不服氣,咱到時候彆叫人家給比下來就成。”
“那還談什麼談啊,這已經比下來了。”王向東恨不得自己再落後些,叫劉師傅都覺得沒臉給他當這個介紹人。
心裡還是放不下米彩兒。他不甘心啊,怎麼就突然找不著了呢?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啊。
老劉信心十足地告訴他,說你師母跟那姑娘的媽是乾姐們兒,已經互相通好了氣兒,人家對你這邊也挺滿意的,都是工人階級後代嘛,隻要你們兩個談得攏,這事就成了;“我跟你老子也說好了,這個禮拜日就見麵,在我們家。”
回了家,王老成又給兒子開了個專門會議,勒令他在見麵前必須把腦袋修理好,長毛賊似的,丟不起人,王向東開始堅決不同意,說自己就靠這把頭發保持形象呢,氣得王老成抄起剪子就要給他收割,林芷惠也在一旁勸導,細聲細語的。王向東看著王老成怒火燃燒般的雙眼,知道此劫究竟難逃,也就依了,說明天就去理發,也弄個大偏分,五四青年似的,王老成說我不管你什麼五四六四,就記住一句話︰這個家裡還是我說了算!
王向東心裡不服,最後還是憤怒又無奈地去理了發,不過沒弄偏分,修理了一頂規矩的小平頭。到了班上,林紅霞過來先摸一把,笑道︰“換造型了?”王向東虎著臉一扒拉她︰“去去!煩著哪。”
“咋了?天塌了有姐姐在天車上先給你架著呢,瞧你那水樣,象個老爺們麼?”
王向東望望天說︰“不瞞你說,破水管子跟我家裡串通好了,想好歹把我給嫁嘍。”
林紅霞楞一下,轉而笑道︰“那是好事啊,到時候彆忘了請我吃喜糖。”王向東說我連撈麵一塊兒請你吃了算啦,你以為我真有那心思啊,還不是父命難違?我爸那德行的你又不是沒見過,暴政啊。
林紅霞當時鼓勵他要敢於向封建家長製挑戰,要有自己的主見,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更不能含糊,彆象她,本來有了心裡人,最後還是屈服了家裡,嫁給一個造反派的破頭頭,最後倒好,叫人打瘸了,“四人幫”一下台,也沒了脾氣,整天掂個腳溜著牆根走路,窩囊,陪著這麼個東西過後半輩子有啥意思?後悔都來不及啦,唉。
王向東說︰你等著瞧吧,這事兒我一百個不叫它成,把那女的氣走還不容易?到時候,是人家不同意,我家裡和老劉還都說不出話來,嘿嘿。
林紅霞就說他高明,閒話般問一句︰“不怨王師傅急,老三你其實也該找對象了,有目標唄?有框框唄?姐姐給你當紅娘。”說的時候,眼神有些恍惚,似乎等著答案,又怕那個答案如何似的。
王向東仔細看了看林紅霞,果斷地說;“還沒目標,反正你這樣的不入眼,我得意那小巧玲瓏的。”
林紅霞突然紅了臉,呸地一聲啐道︰“李鐵梅你看不上,倒惦記著潘金蓮啊,也不看看你個鬼樣子,猩猩他叔伯二哥似的,你還小巧玲瓏?我呸!”扭臉去了,踩了一路鏗鏘的腳步聲。王向東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在意,看她氣憤,反而得意,哼著曲紮進庫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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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庫房的兩個人,一個姓房的半大老頭,看麵相是老實巴交的那種人,另一個東區來的二流子,生得瘦小枯乾,曬了三年的野山參一般,名叫秦得利,接班進來的,據說在外麵時是個“耍兒”,整天紮個武裝帶遊蕩,進廠前差點叫派出所給抓了流氓罪。兩個人跟王向東都談得來,王向東似乎天生就有籠絡人的資質,在廠子一鍛煉,糊弄人的細胞都活躍起來,三言兩語就說得對方貼了心。而且王向東手巧,隨便弄塊鋼條,找床子一鼓搗,就是個玩意兒,秦得利屁股後頭插的一把花柄小刺刀就是他的傑作,更絕的是,他給煙鬼老房設計了一個彆致的煙嘴兒,亮閃閃叼著,美得老房把“戰鬥”煙抽得更勤勉起來。
老房說王向東比他爸爸強︰“那個王老成,整個死擰筋一個,人是好人,就是太倔。”
“梗直,那叫梗直。”秦得利嬉皮笑臉。
王向東笑而不答,他知道這倆家夥得了自己的好處,話裡話外不會走板兒。除了庫房,他哄得美的還有門衛。把這兩頭兒搞掂了,他小不言地往外麵倒騰點兒零碎就順利多了。其實這招還是從秦得利身上悟出來的,這小子整天一塊多錢一盒的“紅塔山”抽著,要沒有點“外找兒”都新鮮了,盯了幾次梢,王向東就看清了門路,知道這廠子裡除了門衛那一關,就再沒有人管閒事了,就連廠長要是不親眼看見工人往外麵拽鋼筋都睜隻眼閉隻眼,本來嘛,又不是他們自己家的東西,國家財產本來就屬於人民的嘛,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這叫“為有源頭活水來”。
現在,王向東每個月至少能從廠裡偷幾十塊錢的下腳料去賣,比自己的工資還高,生活自然看見了光明。除了讓自己的光棍生涯活得滋潤些,富裕的錢都悄悄地存了,在王老成夫婦嚴格控製他收支的背景下,他覺得要想自立,就首先要有經濟實力,所以弄個小金庫還是很必要的,至少看見什麼好磁帶,就不用低聲下氣地跟老爺子張手了,畢竟也算大人了,這手心朝上的感覺不太舒服,錢嘛,啥時候都是揣在自己兜裡腰桿硬棒。
這會兒,秦得利看王向東進來,先用腳勾過一把椅子來給坐,彈出根紅塔山來看他點上,才說︰“老三,明天歇班有啥安排?”
“咋了?有局兒?”
秦得利把大半截香煙朝地上一摔,看得老房直眨巴眼︰“媽個勺子的,東區有幾個傻兒子跟我叫號兒,說明天晚上到西郊大空場看星星。”看星星就是到露天地裡比試一番。
王向東不屑地說︰“去啊,如今世界誰怕誰呀!”
“夠意思!我早就看你夠意思!這麼著,你明天幫我約幾個弟兄,我那邊還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到時候不見不散,滅完了喝酒!40塊錢一瓶的茅台你們可勁造!就爭這一口氣!”
“等等。”王向東一聽這話有些急了,他本來是鼓舞秦得利勇往直前,沒料到他還打著自己的牌︰“利子,我剛想起來,明天正巧劉師傅給我安排了任務。”說著話,嘴裡的煙就覺得不對味兒。其實他真不想跟秦得利這樣的人攪乎進一個鍋裡去,他覺著這種人不值得讓他奉獻真感情,再說了,東區那幫傻兒子跟自己有啥關係啊,犯不著跟人家拚命。
秦得力一聽,馬上灰遝了臉,深受傷害似的揮揮手︰“得,得,老三,你也甭找轍了,算我看走眼了,就當我剛才放屁呢行吧。唉,我算看出來了,有煙有酒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呀。”
王向東臉上一熱,來了情緒,道︰“利子你哪來那些閒淡話?不就打架嗎?你定個點兒,我按時到,包準是招之能來,來之能戰,還他媽戰之能勝!”秦得利細眼一眯就樂開了,說剛才我跟你開玩笑呢,就知道三弟你準不拉場,那就說死了,明天晚上7點半,解放橋頭聚齊,完事兒了咱上群英摟飯莊。
老房才說了句“剛過了幾天好日子”,意思是要勸勸秦得利,半路上就被秦得利攔住︰“打住,房大爺您也甭說那把兒嫌的話了,告訴您吧,就是因為剛過了幾天好日子,才得加倍珍惜,不能讓地痞流氓再把咱工人階級給叫雌啦!這個仗必須打,打的是個精神!”
王向東叫他一往高層次上帶,也堅定了決心︰“對,這是兩大陣營的鬥爭,我也豁出去了,明天就是不談那個對象,也要上戰場!”
秦得力說什麼什麼,你明天談對象去?
可不咋的,你以為我找轍不幫你呢?說有事就真有事嘛,我是那隨風倒吹泡泡的人麼——王向東想起剛被秦得力搶白的話來,抓緊找補起來,一臉的正氣。
秦得力說那你還是談對象去吧,對象重要,真的。王向東再慷慨,表示上火線的決心已定,秦得力卻說什麼也不答應了,他說不能為了一場架耽誤了三弟的終身大事。
王向東說利子你瞧得起弟弟不?
什麼時候我都高看你一眼。
那就成了,不就7點半解放橋嗎?你甭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