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東相信一個真理︰廠長也是人。
隻要是人,就有弱點,就講究個臉麵情分。廠子是國家的,他王老三的工資又不從廠長的口袋裡掏,誰那麼死硬,放著河水不洗船?
轉天晚上,提了象樣的煙酒,到廠長家做了個短程拜訪,佯稱是老爺子的意思,廠長就連說消受不起,畢竟當年還做過老王的徒弟。王向東說我歲數小,貪玩,沒少給您添麻煩。廠長說︰向東啊,群眾對你的反映的確不太好,我一直是本著給年輕人機會的態度來看待你的問題的,又有王師傅的麵子,我對你更是關心愛護多於指責批評啊。
王向東說︰“體會到了,一直沒機會感謝您啊。”
臨了,廠長又語重心長地鼓勵幾句,才送王向東出去。兩個人一直都沒提做小買賣的事,不過王向東心裡塌實多了,他知道有些話不必點破的。
沒幾天,叉車工序又添了個小青年,點明了是給王向東當徒弟的。
小青年剛參加工作,很乖,雖然跟王向東年齡仿佛,一聲聲師父也叫得緊密。王向東不敢藏藝,認真地教小青年上了手,自己也能得到更多的清閒了,暗暗地就明白是廠長給他方便呢。得意之餘,又想到廠長說的“群眾對你的反映”那話,心裡就打個結,思來想去,覺得這“群眾”可能非羅瘸子莫屬了,至少他是個主力——於是一邊加著小心,一邊也恨恨地黑上了姓羅的。
眼瞄著警衛室,一時就想起林紅霞來,恍惚間居然有些懷念。
晚上又走得早,從警衛室門口過時,王向東誠心亮著嗓子高歌著,讓裡麵眼睜睜看著他出去。
今天不能直接去市場了,上班時接了陳永紅的電話,說要和他談談,問談什麼,陳永紅說隻能見麵說,聽語氣好象還挺嚴肅。
到了棉麻廠門口時,正趕上下班,陳永紅已經在門口等著了,王向東把車停在她旁邊,招呼一聲。有路過的工友就看著他笑,順嘴跟陳永紅匯報觀後感︰“不錯嘛,挺實在的。”
王向東心說︰“你什麼眼神啊?看一眼就給人定論了!”然後對陳永紅笑道︰“不是讓我上這展覽來了吧?”
陳永紅一笑,說︰“我們去對麵的公園裡坐會兒。”
“啥事啊?”
“沒事不能找你?你心裡就有那個小買賣吧?”
王向東嘿嘿笑道︰“劉師傅跟你說的?”
“劉姨說的,還跟我誇你,說你有頭腦,有魄力。”陳永紅說到後一句,不易覺察地撇了下嘴。
王向東心裡舒坦,嘴上謙虛道︰“做個小買賣就有魄力了?人家乾大事業的往哪放?”
說著話進了公園,選一張椅子坐下,陳永紅說︰“向東,你也知道,我不是思想落後的人,我從來就不反對你做小生意,不過我也從來沒支持過你。”
“沒事兒,你現在支持也不晚。”
陳永紅白他一眼,繼續說︰“向東,咱們現在也定親了,有什麼話都可以擺在明麵上說了。我們兩個人,不論誰做什麼事,都已經不再是孤立的事情,它涉及到我們共同的未來。”
“沒錯啊,我這麼乾就是為了我們將來能活得比上一代幸福嘛。”
“那你說,幸福的概念是什麼?”
王向東苦笑道︰“這還用問?吃好喝好,論起什麼來,都不比彆人次,不就幸福了嘛——你以為還是什麼?非等全世界那三分之二受苦人都幸福了,咱才一塊兒幸福?現在就是誰有本事誰先往前蹦達著,等有了富裕,再給亞非拉的同誌們分分,讓大夥都有飯吃,咱看著就特有成就感,就幸福之上更加幸福,嗬嗬。”
陳永紅愣了下神,眨巴著眼說︰“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大的抱負,亂講呢吧?不過叫你這麼一白話,把我的思路也給打斷了。”
“那你找我究竟有啥指示?不是給我開團會吧。”
陳永紅沉吟一下道︰“……我們廠有個職工,也在外麵做買賣,經常曠工,最近被開除了。”
“曠工不好。”王向東一臉誠懇,“做買賣就是一業餘愛好,不能耽誤本職工作,你說對吧?”
“對,你能有這覺悟我就放心了。”陳永紅一邊點頭,一邊微微地皺起了眉,她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怎麼一下子就順著王向東的話走起來,一時顯得自己還沒他境界高了似的。本來是想幫助他進步的,這下有些被動了。
王向東看一眼她,笑道︰“嗬嗬,怕我給你的形象抹黑吧。”
陳永紅笑著否定,王向東說︰“其實我做買賣也是為了咱倆好,將來結婚的時候,咱不能靠老人,得靠自己的力量。”
“好啊,和我想的一樣。”
“而且,咱靠自己還得把婚事搞得夠場麵,也給工人階級掙個臉。”王向東說著有些興奮了,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好象自己要乾的是一項偉大高尚的事業。
陳永紅笑道︰“我倒沒這麼想過,我計劃中的婚禮應該是簡單、樸素的,咱不跟社會上的人攀比排場,那種思想不健康。”
“甭信那個,有錢就健康!咱一輩子不就結這一回婚嘛,咱自己不能委屈自己。”
陳永紅又寬和地笑起來,她雖然很不同意王向東“有錢就健康”的說法,卻又讓一句“咱不能委屈自己”的話弄得蕩漾起一些溫暖的感覺,一時不忍心和他爭辯,隻抬眼望著遠處一對摟在一處姿態親昵的男女出神,臉有些熱起來,王向東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不覺笑道︰“算不算流氓?”
陳永紅一下紅了臉,憤然道︰“太不象話啦,簡直不知廉恥。”
王向東本來正把手沿著椅子背在陳永紅身後試探,一聽這話,立刻知趣地收了回來,直起腰板譴責說︰“太不注意影響了!”
陳永紅早已收回目光,一邊提議離開,一邊總結說︰“今天沒談透,回去以後你再好好想想,主要是不能耽誤本職。我也不高要求你了,隻要你能乾好本職工作,我就滿足了。”
“讓您滿足不易,我特榮幸。”
“貧嘴。”陳永紅笑著,問︰“向東,跟我在一起,你沒啥壓力吧?”
“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不進步。”
“我是說——你不要有自卑感。”
“嘿,我憑什麼自卑?”
陳永紅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不自在似的說︰“你看,我是個團支書,你連團員也不是……”
王向東立刻笑出聲來︰“咳,你還真把個團支書當領導乾部啦?”一看陳永紅臉色不對,又接著補充道︰“現在不講究乾群一家嘛,教育群眾也能給你們團乾部增加成就感不是?你就把我當一普通群眾勤監督吧。”
“應該是群眾監督我們才對。”陳永紅講究原則地糾正一句,又笑道︰“我一直沒跟你說破︰我以前還真擔心你有壓力,怕你跟我在一起不自在。現在好了,我放心了,敢情你根本沒把我這個團支書放在眼裡啊。”
“主要是咱倆感情好就成了——我這人最注重的就是感情倆字。”
王向東這樣一說,陳永紅心裡就又泛濫出一片溫暖的感覺。要不是王向東正拍著屁股抱怨椅子太硬,她真想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裡握著,她也是喜歡那種感覺的。
其實,因為“政治麵貌”的問題,她對王向東的看法曾經有過動搖,要不是父母以及劉師傅兩口子做工作,她可能早就提出分手了。隨著這兩年社會的突變,她的心思也慢慢活動了,漸漸覺得王向東這樣種重感情又頭腦靈活的男人,還是可以信賴的。如果在政策和思想上再有自己給把把關,幾乎可以說臻於完美了。
出了公園,王向東看看漸暗下來的天色,問︰“晚上沒啥安排?看電影不?”
“沒跟家裡打招呼,他們要擔心了。”
王向東也不糾纏,隻約了下周見麵的時間,兩人分頭回家。
豐子傑已經收了攤兒,正跟李愛華在王家等他。王向東進屋先說︰“接受團支書思想教育去了。”然後看著鋪頭的兩件襯衫,問︰“紮好了?”李愛華說︰“你看看吧,行不?”
王向東仔細看過,皺著眉頭說︰“樣式還可以,針腳太大了,一看就是殘次品。還有這個‘上海’倆字的刺繡,太鬆。”
李愛華紅了臉緊說拿去再改。旁邊的豐子傑明顯不悅起來︰“老三,咱又不是給‘上海’搞加工,湊合賣吧,那些老坦兒懂什麼?”
“咱這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嗎?不行!”王向東脖子梗著道,“越是自己人,咱越不能將就,最後還不是糊弄自己?咱圖個啥呢?”
豐子傑尷尬地怒道︰“你不圖啥,你以為我就圖啥了?還不是看華子待業在家不好受,想拉她一把嗎?”
“不管怎麼著,質量不過關就不能用。”
王老成在一旁也急了,蹦起來道︰“喝!你以為你是大老板咋的?買賣是三個人的,就你一張嘴就給人槍斃了?中央還講究個政治協商呢!你還想搞獨裁咋著?”
“咳,您就彆跟著攪亂啦。哪挨哪呀?”
“放屁!我攪亂?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天南地北的事兒什麼不比你懂得多?剛撲騰二尺高就以為自己翅膀硬棒啦?”
李愛華早紅脹了臉起身,說︰“你們彆為了我傷和氣,我抓緊改一下就是了,不怨三哥急,確實是我的手藝不過關。”
豐子傑懊惱道︰“算了,你也不用做了,這兩件襯衫就算我的,到時候扣我分紅不得了嗎?”
王向東聳了下鼻子,說︰“傑子你又弄那沒勁的事兒,有意思嗎?小華這事咱一定要幫忙,可不是這麼個幫法。”
豐子傑一橫脖子道︰“算了吧,這一水我就看透了!你以為自己是共產黨大救星咋的?小華,咱也甭求他了,走!我就不信邪了,離了他地球就不轉了咋的,誰的棉襖不過冬?”
說完,拉起李愛華的手就向外走,李愛華不願,還是沒收住腳,隻回頭歉意地望了一眼屋裡的人。
林芷惠喊了一聲,豐子傑也沒搭理,“”地摔門去了。王向東怒喊起來︰“豐子傑,我操你大爺!你他媽跟誰摔打哪?”
王老成一屁股坐下,氣哼哼奚落道︰“這回行了,我叫你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