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副科長最近有點煩。關於自己媳婦的閒話,象秋後的蚊子一樣,蚊兒蚊兒地在耳邊叫著,雖不緊密,卻聽得心緊,仿佛那響著的是戰場上的流彈。而且那些打冷槍的,好象也並不想直接命中他的要害,隻是要看他緊張懊惱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享受其中的樂趣。他知道那些家夥的心思︰他們以前挨過他的整,現在要報復他了,可是又沒有彆的途徑,所以才拿他老婆開涮。至於王老三,不過一個生瓜蛋子,乳臭未乾,跟林紅霞胡亂逗逗倒是難免,至於其他上層次的事兒,料想他也不敢。羅副科長分析清楚了,暗暗冷笑,告戒自己要一忍再忍,不能讓那些給他造謠添堵的家夥得逞,他羅某人的笑話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看的。
所以羅副科長不僅不生氣,還比以前活得更開心,久不見的樂觀笑容也偶爾上了臉,時不時還跟工友們拉拉家常,扯扯淡,一副知足常樂無聊得都不知道怎麼開心才好的架勢。
在家裡,他倒感覺林紅霞比先前體貼了些,平日裡掛在嘴邊的冷嘲熱諷也少得多了,他有些溫暖,並且感激,覺得家又開始象個家了。一次說起那些風言風語,不等林紅霞罵他,自己就先得意道︰“他們是看咱家幸福美滿,嫉妒的,哼,老子以前比他們強,現在還一樣,將來還要更強!”
林紅霞說你強哪了?彆不知道自己行幾了,現在誰還把你當個角兒供著?眼下不是“四人幫”時候了,以後你在廠子把尾巴該夾的時候就塌實地夾起來,彆得罪了人還叫我跟你吃掛落!你那臭屁股我早擦膩啦。
羅副科長哼一聲,蔫蔫的不說話了。
隔了一會兒,林紅霞說︰“我體會了,咱廠子這些人,也就有限那麼幾個跟咱不翻白眼兒的,都是後來的新職工,沒挨過你算計的。你做事彆太絕了,把人都得罪光有咱什麼好兒?彆人不說,光是那個王老三可就沒少幫咱家的忙,哪天你要把他得罪苦了,一股腦把咱家從廠子揩油哪點破爛事都抖落出來,你這個浪科長也甭當了!你瘸著個狗腿子,除了當官還能乾啥?”
羅副科長江河日下,不敢得罪老婆,又聽老婆分析得入理,也就忙說︰對,老三這樣的不能得罪,什麼時候都是該爭取的力量——傻逼青年壯勞力,哪裡需要哪裡去的主兒,該籠絡就得籠絡緊了。
林紅霞不屑地說︰你還彆看不起王老三那樣的,人家比你強!
羅副科長居然沒有食言,以後王向東鼓搗些小動作,落在他眼裡還就真的不夾眼皮,意味深長笑一下也就放過。王向東並不知道是林紅霞的工作得力,隻當姓羅的不敢惹他呢。一次在庫房跟林紅霞說了她男人的熊樣,林紅霞不悅了,說他那是給你放量呢,還不是靠我在後麵維持著?
王向東笑道︰“這麼回事啊?嘿嘿,他也得給我點兒陽光了,我容易嗎?連他的女人都得我照顧。”
林紅霞死擰他一把,惱笑著說︰“你彆得便宜賣乖,姓羅的再不好,是我男人,有什麼事你不能給他下絆子。”
王向東說我得便宜賣乖?你沒搞錯吧?咱倆誰得了便宜了?林紅霞笑,然後說︰“禮拜日你來,幫我把陽台封上。”
王向東說我成你們家短工了?我可沒賣身給你啊。這麼點屁活,讓姓羅的找倆人不就乾了嗎?
林紅霞道︰“五分錢韭菜你還拿一把咋的?我又不是叫你白乾。”王向東晃了下腦袋,決絕地說︰“禮拜日沒空,我得去虹橋市場練攤兒呢,剛乾上癮來。”
林紅霞喪氣地推了他一把,嘟囔道︰“平時叫得歡,到真事上指望不上了,原來也是個掉鏈子的——練攤兒就那麼好?你也不嫌丟人!哪天再來了運動,先治你這樣走資本主義路線的。”
王向東說不怕,我這是閻王爺操小鬼,舒坦一會兒是一會兒,該得意時就得意,管他明天咋樣呢。然後又囑咐道︰“我去虹橋市場擺攤兒的事彆亂傳去,除了你沒告訴彆人。”林紅霞應了,王向東就笑著掏出一團東西,放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林紅霞眼楮一亮,一把抓過來︰“給我的吧,算你有心。”是一串黃燦燦的項鏈。
王向東說︰“鍍金的。”
“我也沒相信是純金。”林紅霞把項鏈往脖子上一套,問︰“你就賣這個?”
“還有褲衩襪子跟皮帶光子,你要不?回頭我送你雙真絲的,露肉。”
林紅霞撇嘴道︰“誰稀罕?”又問︰“給你對象的肯定比這個好吧。”王向東說我屁也沒給她,她不知道我做生意呢,那家夥太假正經,說了她又放閒話,亂心。
“你們禮拜也不會會?”
“會什麼會,反正定了親了,過兩年結婚不就得了嘛。”
林紅霞詭笑一下,捅了捅他的肚子︰“你們倆還沒那個?”
王向東打個愣兒,懊惱地說︰“沒有,人家是個好閨女,死活不叫咱動。”
林紅霞得意地笑起來,說︰“老三沒想到你這麼廢物,就跟我能耐啊,告訴你吧,女人就那麼回事兒,誰是雷打不動的淑女啊,騙鬼,你給她來個霸王硬上弓試試,有了一回,就有兩回,以後不用你找她,她自己就往你被窩裡鑽,比泥鰍還順溜,嗬嗬。”
“象你這麼差勁的有幾個?”王向東說。林紅霞剛要抗議,王向東已經抓起手套向外走去,她急喊了一聲︰“回頭有人問起來,就說這項鏈是我買的——哎你這個多少錢啊?”
“兩塊五,賣你三塊。”
王向東出了庫房,遠遠看見王老成正往這邊走,趕緊一抹頭紮進了帶鋼車間。他越來越不願意跟爸爸踫頭,到了家裡,也儘量少跟他說話,談不到一塊兒去,還淨挨嚇唬,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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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送給林紅霞的項鏈其實不是他自己賣的,他隻賣褲衩襪子勞保手套毛巾口罩什麼的,賣項鏈的是秦得利。
因為怕家裡知道,王向東的貨就存在秦得利那裡。秦得利的貨都是小零碎,從打火機項鏈到煙嘴兒指甲刀掏耳勺,亂七八糟什麼都有。秦得利天天出攤兒,隻有鋼廠歇班時,才把王向東的東西一並拉來,兩個人挨肩擺了,互相都有個照應。
虹橋市場其實是個廢棄的體育場,空了好多年,最近外麵社會上全麵“撥亂反正”了,這裡倒突然亂騰起來,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兒,一下子就變成了雜貨攤,有點兒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感覺。因為沒有固定攤位,也沒有統一管理,大夥都管那裡叫跳蚤市場。從貨到人全沒什麼檔次,就是熱鬨,好多待業青年跟郊區的農民都喜歡往那裡紮,象王向東這種有工作還去湊事的都被叫做“不務正業”。
在市場裡擺攤兒的,每天走時都在當地做好記號,或者撬起跑道牙子上的磚頭圍住,或者乾脆就用硬物劃個圈,也有釘塊木版,上麵寫上某某之位的,乍看象個靈牌。因為王向東不常出攤兒,秦得利還得霸佔著兩個位置,就引來一些爭論,好在秦得利是個耍慣混橫的痞子,在市場裡打了幾次架,也就沒幾個人願意招惹他,不然想在那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練攤兒,要有個固定的位子還真不是簡單事。
這一天兩個人來得有些遲了,彆處都已經擠得粘稠,他們的位子還規規矩矩空著呢。秦得利望著蝦米醬一般混亂的市場總結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要在社會上立足,就不能跟任何人裝軟蛋。”王向東一邊往爛草皮上鋪牛皮紙,一邊感慨道︰“還就是這理兒,人是這樣,動物也這樣,連國家都一個德行。你看那小越南了麼,讓了他幾次,他還就來勁了,以為咱八億人民都是賣白菜出身呢,得,這回給他來個反擊戰,大炮一轟,翻地三尺,知道厲害了吧?”秦得利說沒錯,現在國家是人手富裕,使喚不上那麼多人,要是啥時候需要,韓三手底下那些弟兄都想著上前線保家衛國去呢,當英雄怎麼也比當流氓光榮啊。
說了幾句關於流氓有誌報國的閒話,王向東掃了眼跟前,往前探了下身子,把一打肉色絲襪朝前遞了遞︰“妹子你看這個,比你手裡那種還時髦,南方早流行了,英國女王都穿這個。”
正拿著一雙花線襪子猶豫的女孩臉一紅,放下襪子紅臉笑著,扭捏地到彆處去了。秦得利笑道︰“還他媽挺正經,裝逼吧?”王向東說你怎麼說話呢?叫顧客聽見了不是砸自己牌子嗎?
秦得利說你也夠賤,東西都在那擺著呢,誰愛要不要唄,你看人家國營商店的服務員多牛,問三聲應你一聲算你臉白。
王向東說︰“要是賣了錢能塞她自己褲襠裡,你看她不追門外頭拉客去!”然後又教育秦得利︰“不是弟弟扒扯你,就你這操行的還真不適合做買賣,老話說和氣生財和氣生財,要掙錢就先得舍得出臉來,嘴得甜蜜,萬一踫上那臉皮兒薄的,就能叫你說得不好意思不掏錢了。
“有那工夫我還不如直接搶呢!“秦得利說完,回手在旁邊的乾貨攤上抓了把葵花子,一邊遞給王向東一半,一邊跟人家說︰“老鄉,自己家產的?味道還不賴。”
那人隻是賠笑,一張老臉憨厚得叫王向東都不忍心吃他的瓜子了。
秦得利呲了下牙說︰“老頭兒你甭怕,跟我做鄰居你就放心吧,誰也不敢上你這裡鬨雜兒來。”
老頭小心地說︰“誰跟我一個糟老頭過不去啊,我又不惹誰。”
“嘿!現在這世道,你不惹他他惹你啊!象你這麼老實的,也就挨我邊上了,到彆處,不擠兌死你?這幫混蛋欺生這哪!”
鄉下老頭兒誠懇地笑道;“就是就是,象您這樣的好人不多見。”
秦得利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比‘四人幫’強點兒有限,我就是講個義氣,好打抱不平,看見那些遇了鬆人摟不住火的家夥就來氣!你塌實做你買賣,在這裡有什麼磕踫就跟我說,我們哥倆幫你擺平——破!你這瓜子怎麼還有臭的!瞧我們城裡人好糊弄不是?”
王向東說你就彆白吃饃還嫌麵黑啦,我磕出倆臭的都沒言聲。說完先幫秦得利照顧買主去了。
老農民立刻窘迫地解釋,說裡麵有去年的沉瓜子︰“以前不是不讓搞資本主義嗎?都偷著賣,有積壓,趕明兒我給你們拿點兒新鮮的來。”
秦得利說不用了,那我不成南霸天了嗎?眼神一錯,突然蹦了起來,罵句臟話就跳出攤位,一把抓住一個剛轉過身去的小夥子︰“給錢了嗎?!”
小夥子長得挺白淨,被秦得利一抓一喊,臉色猛地紅脹起來,慌不擇口地說︰“大哥我嘛也沒拿。”
王向東起身問;“咋了?”
“項鏈,這孫子偷咱項鏈!”秦得利兩三把翻過,沒找出東西來,一下子更火了︰“說,剛才你看那項鏈藏哪了?”
小夥子看周圍的閒人圍上來看熱鬨,更慌,沒做賊也開始心虛起來,隻連連說項鏈放回原處了,自己真的真的沒偷東西。王向東看看貨架勾上的項鏈,數了數,不象缺的,就也擠進去。這時秦得利已經把那人擰著腕子按得佝僂成一隻蝦米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旁邊有人分開地起哄;“臭賊,沒彆的,就一個打!”有的惟恐彆人不倒黴地建議著︰“送派出所,送派出所!”
王向東捅一下秦得利,使個眼色︰“讓他滾吧。”意思是東西沒丟。
秦得利稍微一沉吟,橫著脖子道︰“不成,找不出項鏈來,就得罰款!”
“大哥我沒錢。”
“沒錢有後不?操,有後我還不乾呢,沒那愛好,錢!”
不知誰多長了一隻腳,從人群裡伸出來踹了一下道︰“沒錢你逛市場?明擺著是想偷嘛!”旁邊的奚落道︰“準是沒錢給對象買禮物了唄,年紀輕輕的乾點什麼不好,琢磨這個道兒。”
漸漸地圍的人更多,後來的隻聽說前麵抓了小偷,都往前擠,惟恐看不清楚。被秦得利抓住的小夥子也不知是被擰疼了,還是羞慚難當,眼眶子裡竟彌散開淚花來。秦得利乾脆地說︰“大夥時間都寶貴,我也不為難你,我那項鏈十塊錢,你就當買了吧,下次讓我逮住再好好罰你!”旁邊的說︰“還是這大哥有涵養,小子快掏錢吧,換了我,非打出你滿月裡喝的奶水來!”
大家一攛掇,小夥子在絕路上也說不出二話來了,最後懊惱無奈地湊了十塊零錢,被秦得利劈手奪去,塞進兜裡,手一鬆,放他去了。圍觀的人也慢慢散去,後來的沒有看見精彩處,臉色明顯的有些惆悵。
王向東等秦得利坐定,湊近了說︰“可能沒丟。”
“我知道。”
“那你他媽擠兌人家乾嘛?”
“我看他來氣。弄條項鏈來回擺弄有半拉鐘頭了,金色都給摩挲掉了,他又不要,沒事人兒似的想走,行嗎?”
王向東笑道︰“看出你是個純流氓了。”
秦得利也笑,欣賞地說︰“你好啊,你以為自己還有點兒好心眼呢,可在我眼裡,你也就算從我們這壞人堆裡摘出來的好人。”
侃著閒話,就提起了豐子傑。
秦得利早就知道豐子傑被勞教的事了,得了空兒就跟王向東替他抱屈,說豐子傑當初要是腳底抹油開溜了,滲一段事情也就過去了︰“象現在,我就是在派出所門前站倆小時,也沒人搭理了。”王向東說咱那時侯是不懂法,早知如此,還能叫他們抓了去?這就叫吃一塹長一智。
擺好了攤子,兩個人坐下來抽煙,一邊看著人們在雜貨裡挑揀。王向東說︰“下禮拜我跟豐子傑他媽去看他,你去不?”
“我就不去了,也不是太熟,裡麵有好幾個等接見的都排不上隊呢,你幫我給他捎50塊錢,說是哥們兒那點意思就成了。”
“成。”王向東知道為了當初豐子傑把他倆撂出來的事,秦得利心裡還有些不快,也就不再攛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