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巷子裡,飄出一陣陣餿飯餿菜的味道,路人經過皆要以袖掩鼻,實在是惡心難耐。
但這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們仍舊聚在這裡,撿食大戶人家丟的餿食破爛。
今日小乞丐福子從剩菜堆裡刨出了一片肉,惹得一眾孩童爭搶廝打。其中最強壯的柱子摸摸身旁緊緊依靠著他的女童的頭,拍拍胸脯道:“沒事兒,朱砂,等他們打得差不多了,我就給你把肉搶到手。”
朱砂乖巧地點點頭。
朱砂一個人流浪乞食已有半年,柱子是這一帶小乞丐裡最健壯最能夠搶到東西的男孩子,朱砂許是繼承了她生母奉承的本事,很快就抱上了柱子的大腿。柱子身邊多了一個清秀的女童,立刻感覺自己有了些話本裡山大王的氣勢,待朱砂也學話本裡對待壓寨夫人似的,朱砂著實過了一陣好日子。
然而——
朱砂眼見著柱子豪氣衝天地加入打鬥的人群裡,平時最唯唯諾諾的那個福子眼見自己找到的肉被柱子搶走,紅著眼眶仿佛一頭發瘋的小獸,趁著柱子轉身向朱砂走來,雙手舉起不知道從哪搬來的石頭,狠狠砸砸在了柱子的腦袋上。
柱子瞪著眼睛倒下,胸口很快沒有了起伏,福子傻眼了,癡癡愣愣地跪倒在地上,四周的小乞丐一哄而散。
朱砂沉默地看著柱子,柱子手裡還攥著那塊肉,是為朱砂搶的。
朱砂慢慢地走過去,從他手裡把肉拽出來,看也不看上麵的血跡,一口吃下,然後起身立刻離開。
“朱砂!”身後福子驚恐的、夾雜著哭腔的聲音傳來,“他是為你死的!”
朱砂沒有回頭,大步流星而去,從容得沒有一絲猶豫。
夜晚,明月高懸。
朱砂依靠在洞口看月亮,洞裡生著火更暖和,但她不願意呆在裡麵。她喜歡看月亮,總是想著自己要是能化成月亮該多好,所有人都要仰著頭看她,讚美她,沒有人敢輕賤她把她踩在腳下。
“彆甩臉色,如果不是你把我的荷包撿了一個洞,一路上掉光了銀子,也不至於要露宿野外。”
“你彆抓著我!我會走!”
朱砂循聲望去,隻見一個俊朗的白衣男子一首抓著一隻山雞一手牽著一個眉目精致如畫的女童踏月而來。
女童麵有慍色,不停地掙紮想要把手從男子的手中抽出來,卻仍舊被男子攥得牢牢的。
男子抬頭一看,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弱小女孩正在坐在洞口呆呆地看著他們,洞裡燒著篝火,女孩偏偏要坐在外麵,心想該不會是個傻子,但也沒有理會,反而牽著那個還在吵鬨不休的女童直直走進洞裡,將女童往邊上一丟,兀自借著篝火烤起山雞來。
朱砂不敢進去,她多年來討生活習慣性地警惕任何人,因此隻是照舊坐在洞口,偏著頭往洞裡看,她在看那個生得像菩薩旁邊的玉女一樣的小姑娘,小姑娘白皙如凝脂的臉讓她想起天上的月亮。
女童察覺到朱砂在看她,友善地衝她笑笑:“你要進來一起烤火嗎?”
朱砂搖搖頭。
女童又道:“我叫雲知月,知道的知,月亮的月,你呢?”
朱砂一愣,她果然是月亮呢,怪不得這樣溫柔這樣好看,朱砂低頭看了看自己連指縫間都沾滿泥垢的雙手,心裡驀地酸澀起來,呆呆地沒有回答雲知月。
雲知月見她不和自己說話,頓時覺得自己巴巴地貼上熱臉傻得很,於是也氣鼓鼓地不再說話。
那邊雲逸一邊烤著山雞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小娃子,眼見山雞烤好了,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片大大的芭蕉葉,掏出手帕仔細擦了,然後用一看就極其名貴的佩劍一點一點地削下山雞肉最軟嫩的部分,用芭蕉葉盛著遞給雲知月。
朱砂聞見香味,又看雲逸這樣細心寵溺地對待雲知月,心裡真是羨慕極了。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愛,她想如果她不是丫頭生的朱砂,而是夫人生的朱靈,她的父親也一定會對她這樣好。
雲知月卻一點都不吃雲逸這一套,她沉默著接過雲逸遞過來的細心處理好的食物,突然抬起頭對著雲逸一笑,雲逸愣了一下,雲知月舉起食物狠狠摔在地上,表情之恨讓雲逸差點以為她摔的是自己的人頭。
“你三天不肯吃煩了,難道想餓死?”雲逸挑眉冷笑道。
雲知月憤恨至極:“我難道不該死嗎?我爹娘都發配到了北疆,獨獨我卻置父母於不顧苟且偷生,我就該死千次萬次!誰要你多管閒事救我!誰要你救我!”
雲逸沉默了。
那時他愛女初喪,心中難平,四處抓擄和愛女同歲的孩童帶上雲仙宮,教授他們武藝,看著他們自相殘殺,看著他們的父母失去孩子悲痛欲絕,他才會覺得心裡平衡一些好受一些。
可是雲知月是不一樣的,他在流放的犯人隊伍裡一看就看見落魄卻倔強的她,那一眼幾乎讓他以為他的女兒重生了,她們兩個實在太像,連衝他發小脾氣的神態都幾乎一模一樣,所以他不顧雲知月的掙紮強行就走了她,當然,他是來要回自己的女兒的,才不會管雲知月父母的死活。
於是雲知月恨他,恨他隻救了她不救她的父母,恨他倒不如讓她和自己的親生父母死在一起。
雲知月和雲逸僵持不下。
朱砂卻聽著自己肚子饑餓的悲鳴再也忍不住,一個健步撲進來,迅速地抓起地上已經沾了泥土的臟汙烤肉拚命地往嘴裡塞,噎得滿臉通紅也沒有停止,一邊又用眼睛警惕地盯著雲知月,生怕雲知月和雲逸在她吃完之前就將她趕走。
雲知月被朱砂餓狗一樣的動作嚇呆了,她父母獲罪之前她是貴胄,是家風嚴謹的大家小姐,是高高在上的京中貴女,從來沒有接觸過朱砂這樣的女孩,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餓極了會是什麼模樣,她隻是覺得朱砂這樣奪食的姿態非常可悲,也非常難堪,像一條護食的狗一樣難看。
於是雲知月上前,用力從朱砂手裡搶奪臟汙的烤肉,一邊還大喊著:“彆人不要的東西你不嫌臟嗎?你是狗嗎?!放開!彆吃了!”
奈何朱砂力氣實在太大,又機會鑽空子,雲知月隻好眼睜睜看著朱砂吞下全部的烤肉,嘴角還殘留著地上的汙泥。
“你!你!”雲知月氣得眼眶發紅。
哪知朱砂卻突然回應了她。
朱砂從懷裡掏出柱子給她的,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幾顆大李子,紅彤彤的,一看就很甜,柱子什麼好東西都想著給她。
朱砂萬分不舍地將李子塞進雲知月懷裡:“吃,乾淨的。”
雲知月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手裡乾乾淨淨的李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朱砂低著頭,頭發蓋住了眼睛,沒有人知道她從頭發的間隙偷瞟著雲逸的臉色,她想賭一把,賭對了,她就不用再這樣食不果腹地流浪下去。
朱砂再次抬起頭來,用她生來就清澈無比的雙眼直視著雲知月,看起來單純又善良:“吃東西,活下去,活著好,一起活著。”
雲知月看著她清澈的目光,隻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一直湧到自己的眼眶,然後滑落灼傷了臉頰,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李子,李子的酸甜混合著眼淚的鹹澀,這個味道她或許會記得一輩子。
雲知月吃完李子,轉頭對雲逸道:“帶上她,帶上她我就不鬨了,我會好好活下去。”
雲逸似笑非笑地看了朱砂一眼,點頭同意。
雲知月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起來,朱砂覺得她真的很好看,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這麼好看的女孩子活該被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