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劇痛之後,此時長籲出一口氣,放鬆下來,卻感到體內一股真氣逐漸凝聚,傷口處的疼痛也減輕了好些,不由暗暗慶幸自己被點了啞穴,不然剛才就真的什麼話都有可能罵出來了。
葉白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要說話。
“若你再大聲說話擾我安寧,有苦頭給你吃。”神女說著,抬手將葉白穴道解了。
葉白道:“我中了什麼毒?”
神女見葉白正經了,也好不容易回答了一句:“七月神教的墨珠粉。”
“本來我中了賢王一掌,還不至於那麼快就打不動的,都是墨珠粉搞的鬼!”
神女毫不客氣:“就算沒有墨珠粉,你在賢王手下,也撐不了多久。”
葉白特彆想反駁,但掙紮了幾下還是說不出口,賢王的武功,他是領教過的,確實在他之上,不禁微微失落:“或許吧。”
“你覺得你自己在江湖之中,能排第幾?”
葉白不知道神女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乖乖說了:“江湖雖大,但我在江湖之中,十名不敢說,十五名之內定有。”
“賢王在江湖之中,隻會輸給四個人。”神女淡淡道,“所以輸給他,再正常不過。”
葉白一驚:“隻輸給四個人?”
“不信便罷。”
“我師父南宮玄、兩位白玉宮主傅長亭和南宮千凝……還有誰?”
“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神女收拾好銀針,取過布,在水盆裡洗過一遍之後,坐在床沿替葉白將銀針處溢出的血跡擦去,也不多呆,隻平平淡淡的交代了一句:“你自己休息吧。”便起身出門。
“神女醫術高明,承蒙相救,感激不儘。”
葉白在神女推門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句。
神女背對著他道:“道謝就不必了,承受不起。”轉身出去,將門扣上了。
天色微明的時候,葉言已從林中走了出來,幾經輾轉,到了初時賢王所立的湖邊。四周亭台樓閣、群花繚繞,數將過去大道小道竟有十餘條,不由暗暗叫苦:“難不成我剛走出林子,又要迷路一次?”不敢亂走,隨便挑了一條小道小心翼翼地往前探。
時不時就有人從這條道上走過去。看來七月神教為了找到葉言,是真的下了一番功夫。幸好七月神宮實在大,要在這麼大的一個宮殿中找一個人,幾乎近於海底撈針,葉言的危險才少得多。一路上她東躲西藏,途中甚至還碰到了玄度,幸虧機警,沒被發現。
又走了一段路,葉言感到耳邊輕微風響,有人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肩頭。葉言一側頭,卻是明月,不由吃了一驚。
“明月?”
明月皺了皺眉:“你認識?”
“什麼我認識?”葉言隻感覺明月一張臉冷冰冰的,和之前見到的不太一樣,連語氣都不一樣了,說的話又不著前不著後的,一頭霧水。
“你怎麼會認識七月神教的大當家?”
“那不就是你嗎,你在講什麼?”
葉言懷疑明月瘋了。
“我是莫滄雪。”
說著,明月把臉上的麵皮一揭,露出莫滄雪那張俊逸的臉來。
“你……”
葉言大吃一驚,正要詢問,突然身後一大群聲音響起:“在那兒!”
“糟了,被發現了!”
“彆慌。”莫滄雪臉色十分鎮定,把麵皮貼回臉上,等到人群在後頭靠近了,才緩緩地轉過身去。
“見過大當家!”
圍攏上來的人群本來蓄勢待發,正要一股腦全部撲上去抓葉言,莫滄雪轉過臉來時,反而是他們被嚇了一大跳,孤光在前,竟全部慌慌張張地半跪下去行禮。
——葉言根本想不到明月在七月神教有這樣的地位,向他借了一張臉,竟然連二當家孤光都要對他下跪行禮!
莫滄雪趁眾人行禮的機會,悄悄對葉言說了一句:“你不要動。”
“起身吧,不必行禮。”
孤光起身,奇道:“大當家,你和葉言……”
“沒看見麼。”莫滄雪道,“她已被我點了穴道了。”
一群人都向葉言看過去,她果然一動不動。
其實葉言這時在心中大喊:“什麼叫‘沒看見麼’!明月謙和有禮,不會這樣說話!”幸好眾人都沒發現今日的明月有什麼不同,都高喊:“終於抓到了!”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隻有孤光一人,在聽到莫滄雪這句話時,感覺有些不對,眼皮動了一動。
孤光上前道:“恭喜大當家。果然大當家出手,就沒有不成的。我們找葉言找了一天一夜,可把大夥兒累死了。”
莫滄雪毫不上心,隻答應了一聲,作勢解了葉言穴道,又飛快地一把扣住她咽喉。
葉言配合地掙紮了幾下,又大叫了幾聲“放開我”。
“我現在要帶她去賢王那複命,你們不必跟來了。”
眾人見到葉言被牢牢製住,又對明月十分信服,都道:“是。”便要退下。
“等一下。”
孤光突然叫停,把正在往後撤的眾人嚇了一跳。莫滄雪和葉言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二當家還有什麼事嗎?”
孤光躬身道:“不敢。隻是大當家當時說屋中那幅四君子圖磨損了,要請人來補,人我已找到了,是最好的工匠,不知何時給大當家差遣過去?”
莫滄雪正要隨便含糊應付,突然感到葉言在前頭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然後聽見葉言極小聲地說;“明月屋中沒有四君子圖,是大漠策馬圖。”
莫滄雪微微一驚,望了葉言一眼,但見她眼神篤定,也不能問她是如何得知明月屋中掛的是什麼畫的,隻得勉強笑了笑道:“二當家現在記憶可是不太好了,我屋中何曾有過什麼四君子圖?我屋中掛的,是大漠策馬圖,二當家可是忘了?”
葉言又低聲補了一句:“大漠策馬圖很完整。”
“何況,我何時說過大漠策馬圖破損了?叫工匠的不是我。”
孤光聞言,抬頭看見莫滄雪淡淡然然的臉,隻感覺後背冒汗,臉色都變了,不敢再懷疑眼前明月的真實性,急忙上前賠罪道:“那定是我記錯了,大當家見諒——我這就告退。”說著,隨了人群,急匆匆地走了。
眾人一走,這一片地便空了下來。葉言長長舒出一口氣,聽到莫滄雪在旁邊說:“我知道怎麼出去,跟我來。”
“你知道怎麼出去?”葉言精神一振,喜道。
莫滄雪點點頭,拐進了左側的青石板路,葉言緊跟其後。莫滄雪對宮中道路似極為熟悉,兩人一路四下留心,卻隻花了半盞茶的時間,便從一處低矮瓦牆翻出了宮外。
出了七月神宮,兩人沿宮外東北方一處荒僻的山路回家。四周樹木叢生,互相隱蔽,陣陣微風拂過耳傍,花香清涼。
莫滄雪與葉言一前一後走,長久無話,突然莫滄雪停住腳步,葉言差點撞到他後背。
“你可以說了吧?”
莫滄雪看著葉言,冷冷道。
葉言繼續往前走:“是你可以說了吧?”
“大哥回來了。”莫滄雪道,“明月的麵皮、七月神宮的地圖,全是他給的。”
“擎蒼劍主陳曦之?”葉言一下子慢了下來,跟莫滄雪並排走,“他怎麼會有七月神宮的地圖?知道明月是誰?”
莫滄雪道:“大哥自有辦法拿到這些,他的事,我不過問。”
葉言正好奇,聽莫滄雪這樣說,不禁大為失望。
“倒是你,你怎麼知道明月的事?”
葉言便一股腦地將昨晚偶然遇見明月的事情跟莫滄雪說了,連續不斷地說了一大串,講到後麵,一側頭便看見莫滄雪皺著眉頭。
“你乾嘛一副深沉的樣子?你不要以為明月時七月神教的人就是壞人,我覺得他很好,你剛才說話的那個語氣和他完全不一樣!也難怪孤光會懷疑……”
“我是覺得你話太多。煩。”
莫滄雪拋下一句,自己走到前麵去了。
“你自己話少就不要嫌我話多啊!”葉言追上去,“我問你事情你隻帶過一句,我可是很具體地跟你說了,是我吃虧啊!”
莫滄雪加快腳步,不理葉言。
葉言在後麵叫道:“不就是我話多嗎至於嗎不想和我一起走……”
莫滄雪不答,臉色卻漸漸蒼白。葉言跟在他身後,盯著他白衣勝雪的背影,正想著這人還真像一座冰山,前頭的白衣男子卻突然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倒了下去!
“莫公子!”
葉言嚇了一跳,疾步上前,在莫滄雪倒地之前扶住了他。
三日之後,一劍堂北堂中。
白發醫者把完脈後,將莫滄雪的手放回被中蓋好,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門。
見醫者出來,守在門外的葉言忙迎了上去,急問道:“大夫,他傷勢怎麼樣了?”
醫者笑了笑道:“好得多了,姑娘不必太過擔心,莫公子很快便能康複。”
葉言這才放下心來,在場之人都舒了一口氣。
原來,莫滄雪那日被淩月然笛音所傷,五臟俱損,傷勢還未複原,他假扮葉白、假扮明月,連續辛勞,都是憑一口氣支撐著,體內真氣逆行,這才支持不住,一連昏迷了三日。
葉言心下有愧,送走醫者後,向著同樣在門外等候的陳曦之道:“陳公子,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去休息一會吧,我進去照顧莫公子就行。”
“也好。”
陳曦之應道。
葉言望著陳曦之劍眉星目、英氣甚濃的那張臉,微微笑了笑——葉言第一眼見到他時,就覺得他身上有不同常人的氣質,似是高不可攀又不太像,但是就給葉言他生來便有王者之氣的感覺。陳曦之被南宮玄派去探查七月神教重起的原因,三日前回北堂複命,帶回一卷七月神宮的地圖。隻是因為南宮玄那夜外出依然未歸,陳曦之不敢擅作安排於是亦在北堂住下。
葉言正要推門進屋,許墨林在後頭叫道:“姑娘等等。”托了一個木盤飛步而來,盆上擱了碗熱氣騰騰的稀粥。
葉言接過,道:“這個交給我吧,許公子不用操心了。”
許墨林訥訥點點頭,似乎想說什麼,但一時開不了口,微紅了臉。
“許公子還有什麼要交待的?但說無妨啊。”葉言忍不住笑了。
“你是三哥的親妹妹,大家都是一家人,其實不用……不用……”
葉言心想不錯,天天“公子”“公子”稱呼確實聽起來很是生疏,於是笑嗬嗬地道:“嗯。也是。四哥。”說著又轉向陳曦之道:“大哥。”陳曦之笑著答應了一聲。許墨林臉有喜色,連連點頭。
葉言笑道:“兩位休息吧,我可進去啦。”輕輕開了房門,將粥端了進去。
莫滄雪已然醒轉,葉言見他醒來,很是高興,將木盤擱在桌上,輕輕道:“你也三天沒吃東西了,起來喝粥吧。”
莫滄雪神色虛弱,卻仍是一撇頭道:“不用。”
葉言一愣,默默站了一會,歎道:“二哥,你是因為救我和哥哥才受傷的,就算你嫌我話嘮討厭我,也彆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啊。”
莫滄雪微微一怔,硬著頭皮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葉言“啊”的一聲,突然明白了過來,哈哈大笑:“你是沒力氣起來吃粥對不對?”
莫滄雪不應,就算是默認了。
“那還不簡單,”葉言說著,用一個大枕頭在莫滄雪背後墊好,扶他坐了起來,“我喂你喝粥吧。”
“不用。”莫滄雪推辭,“你讓我四弟來。”
“你四弟已經睡下了,你大哥也睡下了。”葉言眨眨眼,“那我叫他們起來。”說著作勢就要往外走。
“等下。”莫滄雪叫住,“那……那還是不要叫他們了。”
葉言越想越好笑:“直接讓我來不就得了,自己人,客氣什麼。”說著去桌上端了粥,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莫滄雪喝下。
莫滄雪初時頗是抗拒,但葉言態度堅決硬要他喝完,無奈之下隻得由她,神色漸露柔和。
一晃便是數日,莫滄雪傷勢已然痊愈,幾人擔心葉白,日日早出晚歸找尋,仍無半點消息,心中焦急不安。沒想到葉白在神女住處,經其救治,幾日來身體雖是虛弱無力,但漸漸已能下床行走。
葉白在神女家住了六日,神女每日會按時替他施針去毒,清理傷口,但神女本身清冷寡言,葉白再怎麼愛找話題愛說話,兩人六日來也沒說上幾句。初時葉白頗覺尷尬,後來卻也慢慢習慣。
這日黃昏,神女外出歸來,進門時,卻看見葉白立在院落中央,輕袍緩帶,衣襟當風,竟是在練劍,微微一驚。隻是重傷之人如此大動筋骨,雖會劇痛難當,但於傷勢恢複卻有好處,神女自不去勸,凝目看了一會,進屋去了。
葉白練劍,每使一招便感四肢皆要散架一般,仍是咬牙將龍閣劍法一一使完。劍氣收吐間,一陣笛聲卻悠悠揚揚地飄了進來,雲起雪飛。
葉白一愣,劍勢為之一滯,循聲望去,神女端坐在房頂,白衣青帶,長發如墨,指尖玉笛月下生輝。
葉白微一出神,隻覺得神女不染纖塵勝似天外飛仙,絲毫不像魔教中人,不由暗暗惋惜。笛聲繞梁,細聽之下,才知神女吹的是《廣陵散》。
這首曲子葉言亦是極愛,常常吹奏,隻是神女笛聲曼妙空靈,如空穀幽蘭,不像葉言吹這首曲子時那麼激昂亢越、慷慨急促,卻也十分好聽。
葉白聽到這支曲子,相及葉言,心中更加掛念,於是練劍的興致便涼了大半。他悻悻擦了把額前的汗,緩緩還劍入鞘,在院中石桌旁坐了。
神女目視遠方,仿佛沒看見葉白練劍,仍是自己吹自己的,兩人相對無言。葉白將桌上的茶沏了來喝,茶香味醇,再兼笛聲驚為天籟,他凝神聽了一陣,一顆心漸漸寧靜。葉白仰首,見神女麵美如畫,眉宇間卻有憂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起身,順著神女目光的方向望去,卻見黑暗之中一處燈火通亮,綿延甚遠,儼然就是七月神宮。
葉白歎口氣,對著屋頂喊道:“神女,要入夜了,屋頂涼,請下來吧。”神女不回答,葉白又重複了一遍。神女仍然兀自出神,恍若未聞。葉白不好再叫,恐打擾了神女,隻好退回桌邊坐下。
不知覺兩個時辰過去,夜已全黑。笛聲漸息,神女將笛子收了,飛身下了屋頂,卻見葉白仍然在桌邊坐著,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等你唄!”葉白一攤手,說著替她斟了一杯茶,“我又沏了一壺,熱的,暖一下身子吧。”
神女道:“我不想喝。”說著便要進屋。
“等一下。”葉白忽然叫道,神女步子一頓。
葉白將茶放回桌上,緩緩道:“明日我便會離開,這一杯茶,權當作彆,還請神女賞臉喝了吧,此番一彆,又是敵人了。”
神女微微一怔,露出悵惘的神色來,隻是她背對著葉白,葉白並沒看見。又過了一會,神女才輕輕地道:“作彆就不必了,茶你自己喝吧。”
葉白頗是失落:“神女的恩情,葉某無以為報,來日……”
“我對你並無恩情,”神女打斷道,“此次救你,不過是為了還個人情罷了,我們兩清了。”
葉白疑惑不解。神女卻不多說,徑自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