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薇以平淡的口氣說:“我要去上海。”她說話時眼睛不看任何人,直視著前方,眼神是鎮定的。
姨奶奶嘴角泛起輕蔑的突,“追人追到上海去了,害不害臊!”
“你再說一遍!”老爺子對雨薇吼起來。
“我要去上海。”雨薇丟下滑話,不再理會他們的反應,就轉身離開書房。
“你給我回來,雨薇!誰來抓住她,彆讓她給跑了!”姚老爺的聲音在背後叫著。
雨薇懶得再去向他解釋她是雨康而不是雨墨。
姨奶奶追了出來,但她並不是想要留住雨薇。
“說話得算話,要到上海就快點兒動身,免得老爺子留你。”她抱著胳膊,臉上有種幸災樂禍的笑容。
說完,她扭著回房,才進門檻,又轉過身來說:“出了大門,就不是姚家的人了,結婚時可彆想給我回來要嫁妝。”最後一句是咬牙切齒的。
雨薇說:“這點不勞你費心 !反正姚家也沒有多少錢可供你們揮霍了!我的嫁妝你們也給不起!”
她將養了多年的鳥,由籠子裡放出來。鳥兒先在雨薇頭上盤旋了幾圈,然後振翅離開姚家,飛往更廣闊的天際。
上海是華洋雜處的國際城市,這兒有各式各樣摩登的新鮮玩意兒,是雨薇在家鄉沒見過的。南京路到安寺路這一段,許多的 商店百貨,歌舞廳林立,紅男綠女穿梭在其中,為這上海之夜,譜出浪漫的樂章。
雨薇初到上海,並沒有多少心思去注意五光十色的時尚之都,她下了火車,馬上將地址給三輪車夫,趕住周德林居住的法租界地區。
找到周德林住處時,天已經很晚了。
由於時間過於匆促,她並沒有事先通知周德林,沒有想到她因此看見最不想見到的結果。
雨薇敲了敲門,前來應門的一位妖嬈的女子,她穿了件浴袍,頭發是濕的。
她狐疑的望著雨薇問:“什麼事?”背後同時響起周德林的聲音:“是誰來了?”
她暗自在心中猜想周德林和這女子之間的關係。畢竟周德林從沒給過她承諾,也許在姚家的那一段,隻是他感情上的小插曲,而自己卻當成生命一樣。
她耳邊響起離家前姨奶奶說的話:“追人追到上海去了,害不害臊?”
後來雨薇告訴那女子說是自己敲錯門了。
黑夜裡,她提著行李,漫無目地在街上遊蕩,她想,姚家是回不去了,而德林那兒,顯然也有了女主人,從今以後,她將獨自在這城市裡討生活。想到這,心底不免有些淒楚,她覺得自己像漂流在海上的花朵,找不到枝繁葉茂的樹身。
她在巷底找了間三流的旅館住下來。
這旅館十分陰暗狹窄,窗玻璃貼上許多顏色,以至於透進來的光不是慘綠就是鏽紅色。由於租金便宜,這兒的房客多半是些小姐,他們經常按著對方,邊走邊講些輕薄的言語,嚇得雨薇開了房門就迅速閃身進去。
雨薇向貴台的胖大娘打聽附近是不是有工作。那大娘是個好心的婦人,她瞧著雨薇一會兒說:“姑娘是外地來的吧?我看你長得挺水秀的,我有個表弟叫張昆,他在舞廳裡當樂師,聽說缺個唱歌的,不如你去試試!”
雨薇雖然偶爾隨口哼哼唱唱,可以沒想過要在大家麵前登台唱歌,她心中有點兒膽怯,想自己並不合適吃這行飯。
她推辭說:“唱歌我可不行!”
胖大娘笑著答:“在上海沒有什麼行不行,隻有敢不敢。你放心,我會要我親戚照顧你的。對了,你一個姑娘家不好長住這,我公寓裡有個空房間,不如你搬去那兒,房租就算你便宜點!”
胖大娘的公寓是新蓋的,裡頭的牆刷得粉白,浴室裡還有貼著小瓷磚的浴缸,整體是夠現代化的了。可這四周的環境並不怎麼好,路麵上無論晴雨天總是濕的,臨近的矮房子裡老將臟水潑灑在路麵,每次路過這裡,鞋底就粘了爛泥和菜屑。
孩子們去廁所總往溝裡去,尿布長年累月橫掛在路邊,滴滴答答淌著水。
到了夏天還要更糟,這蒼蠅蚊子隻隻肥大碩壯,老在垃圾堆上盤旋著。烈日下,整條巷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雨薇很少把窗子打開,所以房間裡麵有一股空氣不流通的沉悶。
張昆在雨薇搬來後,幾乎天天往她公寓裡麵跑,有時送來日用品,有時又說教雨薇歌唱,但是這兩個多月來,還沒有聽說有帶雨薇去見老板的打算。
張昆是個年近四十的樂師,瞎了一隻眼睛。聽胖大娘說他那隻眼睛是從前做搖鏡子師傅時,讓藥水給濺上眼睛弄瞎了。雨薇沒敢去細看那隻渾濁的眼睛,不過倒留看到,張昆經常有不懷好看的眼神。
那天雨薇剛吃過晚飯,張昆抱了一隻熱水瓶過來,說是胖大娘送的。外頭正在下雨,張昆渾身濕透,顯然沒有打傘。
雨薇去浴室替他拿乾毛巾,他跟了上來,由背後摟住雨薇。
她手上的毛巾落在地上,讓張昆雙臂孔武有力,要掙脫並不容易。張昆緊緊的將她嘴捂住,怕她出聲。
雨薇感覺到張昆口鼻裡發出的急促喘息,熱烘烘而又雜亂的噴在她的頸勃上。驚懼使她無法思考,她覺得全身癢軟,心臟在胸腔裡急速跳動。
雨薇不停踢蹬著,她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抗。
張昆的在雨薇胸前遊移,他的聲音聽來充滿了興奮:“乖乖彆亂動,我以後會好好疼你,跟了我你不愁吃穿的!”
雨薇趁張昆稍放鬆,掙紮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大口。張昆怪叫了一聲,鬆開了雨薇,她乘機逃出浴室,兩隻拖鞋落在浴室瓷磚地板以及客廳裡。
雨薇很快的又讓張昆擒住。張昆打了雨薇一巴掌,很是氣憤。
“你彆裝閨女,你一個人跑來上海,還不算是為了撈金!錢,我多的是,辛辛苦苦攢了三十年,就等著討老婆!”
雨薇起初苦苦的哀求他彆這麼做,但是他哪裡聽的下。他和雨薇撕扯著,雨薇企圖拉開窗朝外呼救,但雷雨聲將她聲嘶力竭的喊叫給淹沒了,雨水不斷由窗外灑進來。
她奮力將原本拽在窗口的盆栽抓到手裡,用它砸向張昆,擊上了他的腦袋,泥土和瓷盆碎片散了一地,露出黑壓壓的樹根。
張昆倒地後就沒有再爬起來。雨薇嚇得叫不出聲來,她抖著身子倒退了幾步,也沒顧著穿回鞋子,就匆忙往樓下跑。
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旗袍,雨水浸濕全身,她像一隻受驚的小兔一般,到處亂竄。
幾次差點讓汽車給闖了,但是這些驚嚇都永遠不及剛剛公寓裡發生的事情讓她害怕。
最後她不顧臉麵的跑到周德林住處,圖他給個交代,她不想再不明不白的待在上海。
女傭將雨薇給 擋在門外不讓她進屋裡,隻推說周先生不在,就將門給關上了。雨薇屈膝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她想躺在公寓裡的張昆,就不由得將身子縮得更緊。
德林摟傘爬上階梯,雨薇正好抬起頭來,雨水沿著發梢不停淌下來,像淚水般悲傷。
“天!是雨薇!”他急忙攙扶雨薇進屋裡。
雨薇光著腳,全身濕淋淋的滴著水,將客廳裡的地毯給弄濕了。女傭的臉色不太好,多半是為了濕掉的地毯而不悅,她繃著臉說:“先生,客廳弄成這樣,寶蓮小姐會生氣的。”
雨薇想這女傭嘴裡的寶蓮小姐一定就是初到上海當天,她所見到的那位女子。
德林彆過臉去,特意不讓雨薇看見自己的表情,他對女傭說:“就怕寶蓮小姐生氣,不怕我生氣?還不快去放熱水給客人洗澡。”那女傭扭過臉白了雨薇一臉,不情願的進去浴室裡嘩啦嘩啦的放熱水。
德林柔聲問雨薇,“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德林,我,我殺人了!”說著就嚎哭起來,把連日來的不安情緒全宣泄出來。
德林沒再詳細追問,隻要她先好好的洗個澡休息一晚,其他的事情明天他會替她處理。
雨薇穿了寶蓮的睡衣躺在席夢思上沒合眼,她聽見樓下和德林爭吵的聲音。
“你好歹給我一個交代啊!才訂完婚,就把狐狸精弄到家裡來,那我成了什麼?”寶蓮歇斯底裡喊叫著。
“你小聲點,要吵醒彆人啊?”
寶蓮伸手朝桌上一掃,杯子,花瓶應聲落地,發出刺耳的破碎聲響。
“我就是要將全上海的人都吵醒,讓大家評評理,斷斷公道。”寶蓮說。
“這樣要是好吵她不醒,我就將她從席夢思上拎下來!”說著寶蓮上了樓,往雨薇睡的客房過去。德林緊跟在身後要寶蓮彆胡來,寶蓮甩開他的手,推開雨薇的房開。
寶蓮盯著坐在席夢思上的雨薇,突然恍然大悟的說:“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那位敲錯門的姑娘!”
她心裡以嫉妒鋪了一層底,眼光反射出來的卻又是一股勁兒的瞧不起人。
“不知羞恥的東西居然穿我的睡衣。”寶蓮看見雨薇身上的衣服,撒潑撲過去扒雨薇身上的睡衣。
德林伸手推開寶蓮。她跌坐在地上,一臉狼狽,碰巧發現女傭在門外窺探著,一時之間所有的憤怒和羞愧全部都湧了上來。
寶蓮嗚咽著說:“好,周德林,你居然為了外人這樣欺負我,我要你一輩子後悔!”她氣衝衝的跑進房間裡沒有再出聲。
坦白說,雨薇心中有點得意,她知道自己在德林心中的分量要比寶蓮重一點,但事實上寶蓮算要比她略勝一籌,因為不管德林比較愛誰,他們倆都已經訂婚了,自己隻能算是第三者。
她問德林為什麼都訂了婚,當時還要她跟他回上海?德林說,訂婚是兩星期前的事。他告訴雨薇,其實心裡頭愛的是她。
三個多月前,父母催他回上海,為的就是他和寶蓮的婚事,他和寶蓮家是世交,寶蓮留學回國後就一直住在這兒,不肯回重慶老家,家裡人希望他們先訂婚,當時他拒絕,告訴家人心裡已經有了雨薇,但雨薇失去聯絡,後來他又去姚家打探消息,誰知姚家上上下下堅持不肯透露,姚老爺子甚至氣氛地說就當沒生過雨薇這個敗壞門風的孽種。
後來家人實在逼急了,他以為再也遇不到雨薇才會勉強答應親事。但是寶蓮從小就過慣了嬌寵任性的生活,樣樣事情都得依著她。
雨薇聽出德林愛的是自己,也就稍微寬心了,她想 寶蓮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威脅性,德林也許不久就會和她解除婚約,至於是不是回對不住寶蓮,她 一點也不肯去多想,反正寶蓮失去了德林,她還擁有其他,而自己就隻有德林了。
雨薇也將來到上海的點點滴滴告訴德林,說到張昆的事情時,她已經略微平靜,但是心裡卻仍然會感覺到不安。德林向她問清公寓地址,德林想確定張昆的生死,雨薇堅持一道兒去,於是兩個人開了車,連夜趕到那矗立在黑暗中的慘白色 建築。
德林扭開燈泡,房間內亮起暈黃的光。窗戶沒有關上,有風闖進來將布簾吹動,微弱的光線使飄忽的影子恍如鬼魅一般。德林將房子巡視了一遍,並沒有看到張昆的身影,隻有幾塊黑色的血跡遺留在地板上。
雨薇注意到張昆送來的熱水瓶和一些鍋碗瓢盆全都不見了,看來張昆並沒有死,離開前還帶走了所有他買來的東西。
寶蓮吞安眠藥自殺了!
德林和雨薇剛從公寓回來,就火速趕往醫院。病房中,寶蓮蒼白著臉躺在慘白的席夢思上。她一直沒有醒來,德林去打電話給寶蓮的家裡人,告訴他們寶蓮自殺的消息。
玉佩陪在寶蓮的病房裡,她突然的張開眼睛瞪著雨薇,嘴唇微動著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又使不上力氣。
雨薇將耳朵靠近她問:“什麼?你想說什麼?”
寶蓮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扯掉雨薇耳朵上的一隻銀墜子耳環,然後說:“我不會離開德林!我不會放過你!”她一再嚷叫,用儘所有力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