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你拿。”歐陽說著,伸手把我的吉他挎在自己肩上,就如多年以前一樣。
原本想以高傲的姿態教育他這個“誤入歧途”的男青年的我,猶豫了。我這麼做是對的嗎?當年的夏雪晴把歐陽從吉他的世界帶到他不熟悉的商場,而如今的我,又試圖把已經適應商場的歐陽硬生生地拉回到音樂的世界裡。人生是他自己的,我們這些人有什麼資格左右他?就憑我認為他的內心是熱愛指彈吉他的?我這麼做,和我厭惡的夏雪晴有什麼區彆?或許就像魏晉老先生說的,我也是個放不下執念的人。
“去哪兒?”他問。
“回家。”
我們沉默地走向公交車站,沉默地等車。
終於,歐陽決定說點什麼。他說:“剛才,你彈得很好,讓我……”歐陽組織著語言,“刮目相看。”
以前跟歐陽學吉他的時候,我也經常受到他的誇獎。那時的他總是很自戀地說:“不錯不錯,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現在站在我旁邊的歐陽卻說得這麼小心翼翼。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些歲月已經徹底改變了我們,就在我對他的改變感到失望時,他也正恐懼著我的改變。
“謝謝。”我用同樣小心的方式說,“所以,你還向往這樣的生活嗎?吉他、舞台、觀眾、掌聲……不能像你現在這樣在辦公室裡穩坐泰山,但是可以永遠有音樂這個真摯的朋友相伴。這樣的生活,你還喜歡嗎?”
我說出這番話時,看見他眼中溫柔的光。他轉過頭不看我,低聲說:“在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之前,我必須完成我的責任。”
他的話燃起我的希望,我追問:“你是說你也想重新拿起吉他嗎?”
我的手機鈴聲打斷了這關鍵的對話,我掏出手機,是何天磊。
“你……在哪兒啊?”何天磊的語氣有些古怪。
“我在……”我看了一眼旁邊的歐陽,鬼使神差地說了謊,“我在家裡啊。你呢?”
“……我剛出電視台沒多久。”
“哈哈,你是被多少粉絲圍堵啊?我都準備睡覺了,哈哈哈哈……”歐陽詫異地看著我,我真想一巴掌抽死說謊不眨眼的自己。
“……本來是想問問你要不要參加我們今晚的慶祝的,既然你已經要休息了,還是算了吧。再見。”何天磊掛斷電話。
他有說過今晚要慶祝嗎?我看著手機出神。
“是這輛吧?”歐陽指著正駛過來的一輛公交車。
我回過神來,和歐陽一塊兒擠上了車。
下了公交車,沒幾步就走到我們小區門口。我還惦記著最後問歐陽的那個問題。
“如果我說,這些年我一直都沒有放棄指彈,你信嗎?”像是看出我的疑惑,歐陽先開口。
“不信。”我不假思索地說。
歐陽苦笑,“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因為這不實際。你真的可以一邊給員工開著會,一邊手裡彈著吉他嗎?”我語氣不屑。
歐陽撓頭,“怎麼才能證明我說的是實話呢?”他突然眼睛一亮,把左手伸到我麵前,掌心向上。“吳老師,”他說,“請檢查一下我的功課吧。”
我將信將疑地看歐陽一眼,猶豫著伸出我的右手,輕觸他的指尖。堅硬的觸感傳到我的手上,是繭。食指、中指、無名指……他的每一個指尖被厚厚的繭包裹著。彈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隻有日複一日的練習才能達到的效果。他真的從未放棄過。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衝我釋然一笑。
我喉嚨酸澀,嘴唇顫動著,隻叫了一聲“哥”。
他愣了一下,隨即如多年前一樣,拍拍我的肩膀。
“回去吧。”他把吉他遞給我,突然想起什麼,“哎,等一下。手機給我。”
我木然地把手機遞給他。他在上麵輸了一串號碼,保存完畢,然後把手機還給我。
“有事就打給我。”他笑笑,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就如那年冬天第一次見到他時。這些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獨自一人回到住處,用燈光照亮漆黑的客廳。看著空蕩蕩的房子,好不習慣。這些天一直在為比賽準備,每天下班就到樂隊基地報道,散場之後跟何天磊一塊兒回家。何天磊會用極短的時間做出美味的晚餐,而我就趁著他在廚房忙碌時繼續練習吉他。
今晚隻剩下不擅長做飯的我,不得要領地煮速凍餃子。對了,速凍餃子也是何天磊替我買的。本著對室友的健康負責的態度,他堅決抵製我用泡麵當晚餐的惡劣行為。
我吃著被我煮開了花的餃子,味同嚼蠟。抬頭看看牆上的鐘表,已經過了零點。何天磊還沒有回來。
收拾好碗筷,洗漱完畢,無精打采地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毫無睡意。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第一次在舞台上演奏吉他,驚訝地發現我一直在錯怪歐陽,還有對何天磊……說謊。我煩躁地翻個身,仍舊無法擺脫說謊帶來的負罪感。覆水難收,我到底為什麼要說謊呢?
門鈴聲急促地響起,我像被何天磊附身一樣“噌”地跳下床、衝出去開門。
蚊子和錢勇一左一右架著癱軟的何天磊進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彆愣著了,快幫我們開門啊!”蚊子向我求救。我這才反應過來,跑去幫他們打開了何天磊臥室的門。
他們兩個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何天磊安置在床上,錢勇還細心地幫他把鞋脫下。
蚊子甩著胳膊,“我靠,這小子喝醉了比豬都重。吳桐,要麻煩你照顧他了。”
“沒、沒問題。可是,他為什麼喝這麼多酒啊?”
“誰知道他發什麼瘋?本來今晚沒有什麼安排的,他莫名其妙地把我們叫出去,說是要慶祝,結果他不停地喝,攔都攔不住。”蚊子不滿地說。
我看著睡得並不安穩的何天磊。
“吳桐,”錢勇說,“天磊是不是談戀愛了?”
“啊?應該……”
蚊子笑著打斷我,“彆開玩笑了!這家夥自從林妹妹嫁人後,就看破紅塵了。”
“林妹妹?”我不解地看著蚊子。
“啊……沒什麼沒什麼,挺晚了,我們就不打攪了。這小子就交給你了哈!”蚊子拉著錢勇一溜煙跑掉了。
“好渴……我要喝水……”何天磊閉著眼睛含糊地說。
我到客廳倒了杯水,拿到他房間。叫了他幾聲,也不見他有坐起來喝水的跡象。我隻好扶起他的頭,把杯子放在他唇邊,慢慢喂他喝。
“咳咳——咳咳——”一口水嗆進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著。我端著杯子手足無措。
這一折騰讓他清醒了不少,他坐直了,用極冷靜的眼神看著我。
我更慌亂了,大腦迅速運轉著,想找個借口逃離這尷尬的場麵。靈機一動,我指著他的下巴說:“有水,我去拿紙巾!”
我剛要站起來就被他鉗住手腕,來自他手上的力道使得我手中的杯子劇烈地搖晃,杯中的水毫不浪費地灑在他的褲子上。他並不在意,而是問我:“歐陽回來了,對嗎?那個和你一起等公交車的人,就是你喜歡了這麼多年的歐陽,對嗎?”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今晚發生的那些蹊蹺的事連在一起,拚湊出了我不願相信的真相。怪不得他會正趕上我和歐陽等公交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怪不得他會語氣古怪地問我在哪裡,還有那個他從未提起過的所謂“慶祝”……這不是巧合,這根本是早有預謀。
我猛然甩開他的手。“你跟蹤我?”我問。
他低頭看著褲子上的水漬,不說話。
我憤怒地站起來衝他喊:“憑什麼?憑什麼?”
怒火讓我呼吸急促,我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不隻是因為他跟蹤我,更是因為我曾那麼信任他,我把關於歐陽的事講給他聽,結果就換來一句帶著諷刺意味的“你喜歡了那麼多年的歐陽”。
“說話啊!你憑什麼?!”我不依不饒。
“憑我喜歡你,可以嗎?”他的聲音很小,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彎起一個苦笑的弧度。
原本被憤怒和委屈填滿的心,一瞬間被掏空了。看著頹然坐在床上的何天磊,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好倉皇地逃出他的房間。
昏昏沉沉地熬過這一宿,我老早就起床準備上班。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為的是能趕在何天磊起床之前逃之夭夭。經過昨晚的對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
回手關上401房門的一刹那,我終於鬆了口氣。
昨晚沒睡好,今天坐在辦公桌前,覺得脖子難以支撐頭的重量,電腦屏幕上的字也跟著幸災樂禍地上躥下跳。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睡,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眼皮就是不受控製地打架。
手機歡快地唱起了歌,我嚇得一個激靈,瞌睡蟲立馬被趕跑了。
是洛洛發來的短信,她約我一起吃晚飯。
“這餐廳環境真不錯。”我坐在柔軟舒服的座椅裡,聽著鋼琴師彈奏的美妙樂曲,由衷地向洛洛讚歎。
“這就叫‘檔次’,”洛洛把菜譜推給我,“看看想吃什麼。”
我打開菜譜,看著那一個個高得離譜的菜價,心裡大喊“坑爹”。
“……還是你點吧。”我又推給洛洛。
洛洛點了兩客牛排,外加幾道開胃小菜。
“最近和你的……男朋友還好吧?”我問洛洛。
“還行吧,不好不壞。”洛洛輕輕歎口氣。我又想到和洛洛一起住在葉欣怡家的日子,那時每天晚上臨睡前洛洛都會這樣歎氣。
對了,怎麼好久都沒見到葉欣怡了呢?自從上次問她要日記,就再也沒見過她。
“這段時間,你有沒有和你表妹聯係啊?”
“沒見麵,”洛洛說,“不過,看她的QQ簽名,她戀愛了。”
這真是個驚人的消息。自從認識葉欣怡,我對她的印象就是“非何天磊不嫁”,可他如今談起了戀愛,而且我確定她的戀愛對象絕不是她的男神何天磊。
“真的假的?你確定沒看錯?”我不放心地問洛洛。
“千真萬確。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麼認識欣怡的?”
“哦,她……之前喜歡我的一個朋友。”
我的尷尬全看在洛洛眼裡。她陰陽怪氣地問:“什麼朋友啊?”
“就是……”我正愁不好回答,服務生適時地送來了我們的牛排。
“哇,看起來好好吃啊。”我誇張地讚歎著,拿起刀叉對付那一大塊牛排。
“不好切是吧?”洛洛看出我的糾結,“西餐什麼都好,就是這餐具真心用不慣。我每次來這兒吃飯都想讓服務生給我上雙筷子。”
我嚴肅地看著洛洛,“哎?我覺得這個方法可行。”
“去死吧你!猥瑣……”洛洛笑著罵我。
時間就像回到了大學時代,那時的我和洛洛經常這樣在食堂裡一邊吃飯一邊說著笑話。那個時候多好啊,沒有現在這麼多的煩惱。
臨彆時,洛洛拉住我的手。“吳桐,”她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不管生活的環境怎樣,你都一直堅持做你自己,簡簡單單的。”
“洛洛,你怎麼了?你最近不開心是不是?”
她微笑著搖頭,“沒有。我就是想提醒你,你這個丫頭反應總是慢半拍兒,可能已經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但就是認不出他。如果真的遇到對的人,可千萬彆讓他溜走了,我希望你能幸福。”她頓了一下,“連帶我那份兒。”
“洛洛……”
“行了,不早了,快回去吧。有空再聚。”她轉身離開。
洛洛,我最好的朋友。她總是這麼關心我,她能從我的神情、我的隻言片語中看穿我的心事,然後給我誠懇的建議。而我,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卻無能為力。我是個最失敗的朋友。
我心不在焉地往家走,快到小區時猛然看見何天磊正站在門口。他低著頭,像是在等人。
我低下頭,假裝沒看見他,快速從他麵前穿過。
“對不起!”他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
我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轉身看著他。
他走到我麵前,下了好大決心才支支吾吾地說:“我昨晚喝醉了,胡言亂語的,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你彆往心裡去哈。”
我看著他。心想:“果然,說喜歡我也是不作數的。啊呸!我想這個乾嘛?”
“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我真的沒有跟蹤你。我隻是路過,碰巧看到了你們。”
我依舊看著他。心想:“就算你是路過,那眼看著我還故意打電話給我算怎麼回事呢?”
“好吧好吧,我承認不該故意打電話給你,還說什麼約你一起去慶祝。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做出這麼荒唐的事。”他一副懊惱的模樣。
呃,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追究下去就是我胡攪蠻纏了。我清清嗓子,“算了,沒事兒。”
我剛要轉身回去,他又叫住我。“等等,我有事。”
我隻好又戳在那兒。
他扭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見見歐陽嗎?”
我差點兒昏過去。心裡在怒吼:“你有完沒完?啊?!”
“何天磊,”我的語氣近乎哀求了,“歐陽沒招惹你。”
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就這麼擔心他啊?”可他的笑容卻泛著苦澀。
我一時語塞。
“你放心,我不會找他麻煩的。我找他是有彆的事。”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什麼事?”
“我要跟他合作。”配合著他的宣言,他在我眼前比了個開槍的手勢。
恕我直言:這怎麼看都是他要乾掉歐陽的節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