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局麵似曾相識:何天磊坐在我的旁邊,他母親高傲地坐在我斜對麵。但相比於上次和何天磊的母親一起吃飯,今天的場麵更加壯觀。高Sir嚴肅地在我對麵喝湯,他的旁邊坐著他那年輕貌美、氣質非凡的妻子。而長方形餐桌的正位上,坐著何天磊的爸爸。現在董事長、總經理、副總經理和總經理秘書都齊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宣布會議開始了。而事實上,現在的氣氛確實嚴肅得像開會一樣,我絲毫感覺不到這是一家人在吃晚餐。
何天磊沒有食言,餐桌上擺放的大多數都是我鐘愛的菜肴,可在這種情況下我一點食欲都沒有。我輕輕地夾菜,輕輕地咀嚼,生怕破壞了這貌似象征著高貴的安靜。
我想象中的兒媳婦見公婆,應該是件挺喜慶的事,可今天……說句不好聽的,就跟參加葬禮似的。而且,他們好像對我都沒有什麼興趣。我承認自己相貌平平,可見到一個陌生人,就沒有一點好奇心嗎?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哦,對了,我對於他們而言好像也並不陌生。
“你叫吳,吳……”何天磊的媽媽終於對我說話了。
“吳桐,口天吳,梧桐樹的桐。”我趕緊回答。
我不是多話的人,現在卻期盼著與人交談。我眼巴巴地望著何天磊的媽媽,但是,她沒有了下文……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又開口了。
“你父母都是做什麼的啊?”她問。
我吞下口裡那枚鵪鶉蛋,“我爸是啤酒廠的職工,我媽是家庭主婦。”
她“嗯”了一聲,隨即轉換了話題:“聽說你還是宇強的秘書,嗬嗬,你跟我們家還真是有緣啊。”
本來挺正常的一句話,但她那語氣就好像在說我處心積慮攀上他們家一樣。
我勉強笑笑,不再答話。
何天磊的想法應該和我一樣,我看到他握緊了拳頭。上次他們母子爭執的情形還曆曆在目,為了避免再次發生,我敲敲扯了扯他的襯衫。
“我吃好了,”何天磊的媽媽說,“天磊,一會兒吃完飯到我房間來一下。”
說完,她起身離開。
當保姆來收拾碗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刑滿釋放的勞改犯。
何天磊在我耳邊留了一句“你隨便坐坐,我馬上回來”就去找他媽媽了,在餐桌上沉默是金的何爸爸把高Sir叫到書房去談生意上的事。這會兒,客廳裡隻剩下我和高太太。
她應該已經對家裡的氛圍見怪不怪了,悠閒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過來坐吧!”她叫我。她的聲音特彆好聽。
我坐在她身邊,看著電視屏幕上走來走去的模特,問她:“你也喜歡看時裝秀啊?”
“我就是學這個的。”她回答得很隨意。
真巧,何天磊的媽媽不也是學這個專業嗎?
“正因為這樣,天磊的媽媽就更加討厭我。”她不在乎地笑笑。
“……‘更’?”
“是啊,”她轉過頭,“她本來就討厭宇強,連帶討厭所有跟宇強親近的人。既然你是天磊的女朋友,就應該熟悉我們家的格局。這個家裡,分成好幾派。要向日子過得安生啊,就要學會不聞不問,彆跟著攙和。”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她這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對了,”她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奇怪地看著她,“你是……天磊的嫂子啊!”
她笑,“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唉,這麼說吧,我姓林,叫林墨離。”
我對她的名沒有概念,但“林”這個姓氏讓我印象深刻。
“你該不會就是……何天磊喜歡了七年的那個女孩子吧?”
說出這句話時,我自己都覺得很荒謬,她卻點頭了。
“沒錯,”她說,“就是我。”
“那……你怎麼會嫁給天磊的哥哥呢?”
“我和何天磊是一個高中的,我比他高一屆。他從高一就喜歡我,一直追到他大學畢業。可我不喜歡他這樣年紀小的男生,我喜歡向宇強這樣成熟的男人。”
“那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清楚呢?我覺得何天磊不像是死纏爛打的人,他知道你不喜歡他,就會放手吧?”
她驚訝地看著我,就好像我說了什麼奇聞異事一樣,“為什麼要拒絕?你不覺得被人追很有趣嗎?”
這次換我驚訝了。我想說“有趣的是你吧!這分明就是在耍彆人玩”,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畢竟,這是何天磊認真對待七年的感情。年少時的我們,喜歡一個人,就用儘全力,充滿虔誠。這份單純的感情是不容許被人汙蔑的。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倆都一言不發。樓上一聲巨響,像是門被用力甩上的聲音。何天磊幾乎是從樓梯上跳下來的。他走到我身邊,拉起我就衝出了家門。
走出了很遠,他終於停下來。
“對不起,”他說,“這頓飯很難吃吧?”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故意輕鬆地說:“菜做得挺好。”
他苦笑,“我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還是不了解他們都在想什麼。我原本想著,畢竟是一家人,所以還是要把你介紹給他們的。可我沒想到,他們這麼過分。”
“也還好吧……”我咕噥。
他突然握住我的雙手,正色道:“溫蒂,要不我們私奔吧?”
我瞪大了眼睛,“你沒事兒吧?”
他誇張地大笑,“我開玩笑的!不過,我要帶你去個好地方,作為今天這頓飯的補償。”
“去哪兒啊?”
“哎呀,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快走!”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就跑。
出租車停在市郊的一戶人家門口,何天磊催我下車。我看著那熟悉的大門和院牆,心裡已經有數了。何天磊敲門,過來開門的是這家的女主人。她一看到何天磊就滿臉笑容,親切地招呼我們進去。我們倆被引入書房,一位正在作畫的老人抬起頭來,驚喜地叫了聲“小石頭”。
何天磊以更加熱情的聲音叫他“魏伯伯”。
“你可是有日子沒過來了,還記得我們家門兒衝哪兒開呀?”老人嗔怪。
何天磊跑過去摟著老人的脖子撒嬌:“這怎麼能忘呢?保證記得比我自己的家還清楚。”
何天磊把站在一旁的我拉過去,介紹道:“魏伯伯,這是我女朋友吳桐。”
老人笑著點頭,忽又神情迷惑地說:“姑娘,我怎麼看你這麼眼熟呢?”
我提醒道:“我是高總經理的秘書,之前和他一起來過。”
老人恍然大悟,“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他回去之後沒扣你薪水吧?”
我笑著搖頭。
何天磊的目光在我們倆之間切換,表情茫然。
“我是想介紹你們認識的,可是,你們怎麼已經見過了?”他問。
“那不正好嗎?”老人說,“省得你費口舌了。”
“可是……”
老人塞給他一支毛筆,“彆可是了,過來寫幾個字,讓我看看你退步了沒有。”
“好久沒寫過了,寫點什麼呢?”提起毛筆的何天磊立馬把剛才糾結的事拋在腦後。
他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始動筆。
我本以為像何天磊這種喜歡現代流行音樂的人對中國傳統文化不感冒的,可眼前認真寫字的他,竟頗有幾分古代才子的味道。
“寫好了。”他閃身,讓魏伯伯看他寫的“獨上高樓”四個字。
“比我想象的要好,看來功夫還沒廢。”老人默了一會兒,問道:“怎麼,碰到困難了?”
何天磊笑得慘淡,“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錯了,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頂著家人不理解的壓力,到頭來還是與夢想失之交臂。本來信心滿滿的,現在沒了方向。”
“讓你像宇強一樣,坐在辦公室裡工作,你願意嗎?”老人看著何天磊。
“當然不願意!我這段時間被迫呆在公司裡,都快瘋了!”何天磊一提起這事兒就激動。
老人笑著看他,不再言語。
何天磊支支吾吾地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想,如果打著夢想的旗號,卻做不出點成績,這是不是很荒唐?”
老人歎口氣,“天磊,你們兄弟兩個,我對你最放心。因為你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一直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而你哥,他被自己做的繭縛住,過得很擰巴。人生的價值,不是用成功與否來衡量的。每個人都應該有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你首先要做到的,是對自己負責,其次才是對身邊的其他人負責。至於你說的沒有做出成績,這不是你能左右的。努力到了就可以,其他的不靠做,要等。”
何天磊展露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我明白了,不再胡思亂想了。謝謝您。”
老人拍拍何天磊的肩膀,“走,我帶你們看看我養的花。”
魏老先生養的花不僅種類繁多,而且長勢喜人。沒開花的枝葉繁茂,開了花的嬌豔動人,連我這個“花盲”都忍不住讚歎一番。用他的話說,養花和育人是一個道理,都要用心。他做了那麼多年的教師,最關鍵的就是要了解每一個學生的想法,掌握他們各自的特點,因材施教。養花亦是如此。每一種花都有不同的特性,養花人對這些都要熟記於心。
我聽著老人平淡的絮叨,看著他簡樸的衣著,竟覺得他比我見過的那些商業巨擘都要了不起。
拜彆了老人,我和何天磊慢悠悠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這裡比我家好多了吧?我說帶你去個好地方,沒騙你吧?”何天磊問我。
我笑:“小石頭果然是說話算話的。”
何天磊拉住我停下腳步,他緊鎖著眉頭,像在思索什麼。
“怎麼了?”我問。
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指,說:“你就是從魏伯伯那裡知道我的小名,對不對?”
我甩開他的手,用極儘鄙夷的語氣說:“你才知道啊?反應速度弱爆了!”
他伸出的手指抖動了幾下,做出一副憤怒的表情,終究還是放棄了對我的反駁。
由於沒有霓虹燈,市郊的黑夜顯得更加純粹。若沒有天上那一輪明月,現在我們應該置身於搖曳的可怖樹影之間。即便是這樣,我還是緊挨著何天磊行走,並且試圖通過交談減輕內心的恐懼。
“天磊,魏伯伯和你們家是什麼關係啊?”
“他是我爸的朋友。”他說,“你彆看他隻是一個教師,其實早年也做過生意。隻是因為不習慣商場的明爭暗鬥,所以才沒有繼續下去。我爸的第一任妻子病逝之後,公司遇到了一次很嚴重的危機。正是魏伯伯幫助他度過了難關。那段時間,魏伯伯也在我們家的公司裡工作,而且經常和我爸回家談論工作上的事。當時我哥才八歲,他最怕魏伯伯考他功課。危機解除後,魏伯伯就離開了公司。我爸為了答謝他,就把公司裡麵百分之八的股份轉讓給他。”
“可這些都是你出生之前的事啊,那你們兩個怎麼也這麼熟悉?”
“魏伯伯雖然離開公司了,但兩家的交情沒有中斷。我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他說‘天磊’這兩個字就象征著‘天’和‘地’,而‘磊’是用石頭堆積起來的,很實在,寓意凡事都要儘到努力,沒有一步登天。他希望我是一個頂天立地、腳踏實地的人。”
“原來你的名字有這麼豐富的含義啊。”
“這應該就是他在告誡我吧,我也一直都記得他說的這些話。”何天磊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亮,似乎陷入對往昔的回憶,“小時候,我爸每天都忙著工作,我媽也隻會逼著我考高分、在各方麵贏過我哥,所以我最喜歡去魏伯伯家玩兒。我覺得他更像我的家人。他那個時候不住在這裡,不過位置也差不多。”
我大概可以想象到,一個缺少家人關愛的小男孩兒,獨自穿越繁華的都市來到市郊,隻因這裡有一個長輩可以給他如父親般的教導和陪伴。
他突然神秘一笑,問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對門鈴那麼敏感嗎?”
我想到第一次去401時差點被他開門撞到鼻子的慘痛經曆,以及成為室友後經常看他條件反射般地去給來客開門的情景……
“不知道。”
“小時候,我一個星期都見不到我爸幾次。他總是不停地工作、加班、出差。我爸不喜歡帶鑰匙,每次他回家都會按門鈴,我總是和保姆一起跑去給他開門。我會很興奮地給他彙報我在學校的表現,他也並不認真聽,隻是敷衍地誇獎我幾句,但我還是很開心。久而久之,我就會把門鈴聲和我爸聯係在一起。所以,我總是比保姆更積極地去給按門鈴的人開門,但是,失望居多。我也是從小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不知道這算不算強迫症的一種。”他說到這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他轉過頭看著我,眼裡是不解,但很快變成了安心的笑意。
“對了,”我鬆開他的手,“你說以前喜歡過一個女孩七年之久,她該不會就是……”
“我嫂子。”還沒等我說完,何天磊已經搶先回答。
雖然早已知道答案,但是現在由他親口告訴我,我開始覺得心裡有些異樣。
何天磊仰頭看看天心的明月,好像在思考該從何說起。
“我知道這很荒唐,”他說,“但是我喜歡她的時候,也不會想到她會變成我哥的老婆。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高一中秋晚會散場之後。我背著吉他往校門走,她從旁邊過來跟我說,我唱得很棒,我的歌聲和吉他的聲音配合起來,就像月光一樣。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像今晚這麼圓,月光灑在她隨意挽起的頭發上,襯得她好美。我覺得站在我麵前的就是個下凡的仙女,而且,是我的知音。”何天磊的眼神很溫柔,就像在看著回憶中那個如畫的少女。
之後的故事就順理成章了。第二天,他就到處打聽關於她的信息。她叫林墨離,比他高一屆。他知道她喜歡百合花,就每天早上都送一朵新鮮的百合花到她教室。十幾歲的少年,還不知道什麼叫追女生,反正就是所有能讓她開心的事都做到了。可她還是對他不冷不熱。甚至在高考前,他還騎了很久的單車到她的大學裡看她。大學四年,他都沒有停止和她的來往。為了讓她開心,他還幫她追她喜歡的一個同係的男生。蚊子他們都知道我這場驚天動地的暗戀,而且都笑我是傻瓜。他不管那麼多,他隻是想為她做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我哥交往的。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們已經要結婚了。她說不知道高宇強是我哥,她不是故意傷害我的。我說無所謂了,隻要你幸福就好。於是,這場長達七年的暗戀,以這樣狗血的方式結束了。”何天磊故作灑脫地笑笑,可我看得到他眼裡的傷痛。
“那……”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喜歡過你嗎?”
何天磊搖頭,“不知道。應該也會喜歡過一點點吧?我對她那麼好……”
看著何天磊天真的樣子,我真的不忍心告訴他事實是林墨離隻是喜歡被人追的感覺,花費七年的時間和他糾纏不清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想到這裡,我真是替何天磊不值。
“溫蒂,”何天磊握起我的雙手,“我和她早就結束了,啊,不對,是根本就沒有開始過。而且,她已經是我的嫂子了。我們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你一定要相信我。”
“啊?”糟了,肯定是我剛才的表情太惆悵,引起他的誤會了,“啊,沒事。我不介意的。”
“真的?”何天磊明顯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
何天磊笑笑,“原來我已經可以這麼坦然地說那件事了,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走不出那片陰影了呢。你知道嗎,暗戀的感覺好孤單,連暗戀的權利都被剝奪的時候就更孤單。”
“何天磊同學,”我一本正經地說,“你不孤單。你有……那麼多和你並肩作戰的好隊友,還有……”
他期待地看著我。
“咳,還有你最愛的音樂陪著你啊!”我笑得很狡猾。
何天磊難掩失望的神情,問道:“還有呢?”
“還有……”我說,“還有就是現在太晚了,我們要趕快回去。”我說著已經邁開步子,把何天磊甩在身後。
被我耍了的何天磊在後麵喊:“喂!還有呢?……喂!你不要走那麼快!……喂!你不是怕黑嗎?等等我……”
我是怕黑沒錯啊,但是我知道,你會一直在我身後,給我戰勝黑暗的勇氣。其實,我也想做和你一樣的事,帶著你走出心裡的那片黑暗。